天色晚些时,陆离一行人便下山了。
陆离带着小姑娘回去泥泞街。
一路上,没了其他人在,小姑娘自然就放开了些,与陆离叽叽喳喳地讲起今日发生的一些事情。其实大多都是在说顾守礼的坏话,说那个家伙真是不懂礼貌。
陆离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听着小姑娘讲话。
陆离有些想跟小姑娘讲“不可在背后议论他人”,不过他又很快想到,这个和“议论”好像搭不上边,于是就不讲了。
在跟陆离讲完这些后,小姑娘的心情也舒畅多了。于是就拉着陆离的手开始晃荡起来。
陆离也想跟小姑娘讲讲那些今日才知道的仙人故事,不过好像不太合时宜?那还是等小姑娘大些再讲吧。
于是都安静下来的一大一小两人,就这么晃荡着大手和小手,走在斜阳照拂的泥泞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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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经禄存街的书塾时,顾守池让弟弟妹妹先回去,说是自己有点事要找徐先生。
顾守池进入书塾,熟门熟路地来到书房。他知道,徐先生大多的时间都待在这间书房里。
顾守池在门外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徐先生”。
徐先生放下手中书卷,应声而出。
徐先生笑着看向顾守池,道:“玩得是否开心?”
顾守池笑着称是,接着说道:“途中出现了一些小意外,不过……好在有徐先生在。”
先前的那个金光闪闪的“正”字,他可是比谁都清楚不过了。
徐先生点头,自然不会否认自己的出手。
顾守池愁眉苦脸道:“只可惜我那把折扇,不知道要怎么才能修好咯!”
徐先生笑道:“这件事我也没办法,你只能再等两年了。”
顾守点点头,徐先生之前,隐隐约约和他讲过这件事。
这件事,是小镇真正意义上的大事情。
在沉默了一会儿后,顾守池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徐先生让我对陆兄讲仙人故事时,讲的都是一些正气凛然,救世济人的好故事?”
人心本如此,有好有坏。
世间有那些为救一番黎民百姓,不惜折损自身修为的好仙人,自然也就有那些因为自己一时心情交恶,就滥杀无辜的坏仙人。
大道本无情,修道之人所做之事,难以定论事情对错,只能是将其拔为人心善恶上罢了。
徐先生想了想,然后说了句似乎与此事豪无关联的书中话语:
“人之初,性本善。”
顾守池一听,还有些疑惑。但在仔细一想后,竟有了些明悟。
还未等顾守池自己想明白,徐先生就已经为其解惑道:“人的本性,对于其后天的影响,可以称得上是极其深远。如果一个人性本善,那他识人见事,想得多的便是这个人好的地方,这件事所带来的好处。反之,当一个人对世界带着仇恨时,那么他认识一个人,就只会想着怎样利用他,遇到一件事,就只想着怎样谋取最大的利益。”
“从认识人的角度上来讲,姓本善之人看到的是朋友,性本恶之人看到的是生意人。”
随即徐先生叹道:“但那些只是大善和大恶之人,才会出现的情况。世间上的人,人心都是驳杂的,有善也有恶,无非就是善与恶,哪些更多罢了。”
顾守池点头称是。
若问世间何事最难测,不是天机,而是人心。
都说“人算不如天算”,但苍天未必就能算准人心。因为古往今来二十四节气已成定律,但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却变化无常。
顾守池试探道:“所以徐先生此举……”
徐先生看了顾守池一眼,点头道:“我希望陆离以后能够怀着善意,成为山上人。”
“这个世界有很多龌蹉,但我希望他看待世界的第一眼,是怀着善意的。”
顾守池点了点头,心中疑惑皆被解开。
顾守池想了想自己与陆离相处的情景,笑着说道:“也许徐先生多虑了,我想,陆兄心中的善意是更多些的。”
因为顾守池想到了陆离的平易近人,就比如陆离在和自己弟弟相处时,就可以以平辈的身份去相处,做一个朋友,而不是大哥哥。顾守池又想到了陆离对那个小姑娘的诸多关照,那种发自肺腑的和蔼笑容,决不是一个心怀恶意的人能够有的。
而已最重要的一点是,陆离,是他顾守池所真心认可的朋友。
徐先生笑了笑,轻声说道:“也许……是这样吧。”
相比于顾守池,徐先生是看得到更多的,自然也就想得到更多了。
当一个人的善意,再加上一些说不上好,说不上坏的因素时,那么这个人的本心也就变得不纯粹了。所以只看这些善意,是看不出一个人的本心的。
假如一个心中善恶实际上只隔一线的人,因为一些别的因素,而去做了一件善事,那么只看这一件事,是看不出这个人的本心的。因为,这个人也可能会因为别的因素而去做一件恶事。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个人本是一个恶人,他做一件善事,只是一时兴起使然。或者说,他只会做这一件善事,只会对少数人怀有善意。
以一事定人善恶,的确不可能,但又有一丝可能。
这些因素,有很多种,比如……恩情。
徐先生不愿这么想,但他又不得不这么想。
因为,这就是他的一场修行。
顾守池越发觉得不对劲,其实他很早就感觉到了徐先生……好像出了问题。
顾守池俞发皱紧眉头。
突然,徐先生自顾地说道:“那么恶人是不是有恶的理由呢?也许,恶人心中对世界怀有恶意,是因为这个世界在一开始就对他给予了最大的恶意,比如诸多苦难……那是不是说这个恶人的恶是可以原谅的?这个恶人是可以重新怀有善意的?那这个恶人之前所犯下的罪孽呢?……”
一世间,整个书塾都好像被一种玄之又玄的气息给遮蔽了起来。
书房里书柜震动,有一些书掉到了地上。
书桌上本已被徐先生合上的一本书籍,无风自动。
泥泞街的一处药铺,钱老头喃喃道:“这小子又出问题啦?”
于是钱老头抬手一挥,将那处书塾的所有气象全部遮蔽。让一些想要来探查一番的气息,只好无功而返。
“看这样子,得加钱呐。”钱老头嘻嘻笑道。
顾守池听得头痛欲裂,徐先生后面所讲的内容,他已经听不清楚了。那些,不是他可以听到的。
同时,顾守池也发现了一个让他心惊胆战的事情:
徐先生,心境有缺。
修道之人,修行即为修心。
心境有缺,在修行一路上还能前进半步?
好在徐先生发现了顾守池的异样,及时停下了话语。
顾守池立马运转功法,稳住道心。
方才如果徐先生再继续下去的话,他的道心定要被撕裂得七零八落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修行之人的道心绝不可让他人染指,哪怕是亲近之人,大道契合之人,也万万不可。
因为,人与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顾守池终于稳住道心后,心中仍是不敢置信,他看着徐先生,悲伤道:
“徐先生?……”
徐先生还是那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好像相比于顾守池这个局外人,他这个当局者更加的无所谓。
徐先生将手掌放在顾守池肩上,安慰道:“放心,徐先生没事的。”
徐先生笑着说道:“对于我来说,明白一个道理,比提升一个境界要更加重要。”
白衣少年郎还是很伤心。
徐先生不再安慰顾守池了,轻轻拍了一下顾守池的脑袋,说道:“行了,你先回去吧,你弟弟妹妹还在等着你呢。”
明明是自己出了问题,却反过来要安慰别人,算是个什么回事?
顾守池只好应声离开,这种心境上的问题,他一个外人,的确帮不上什么忙。
顾守池后面转了个身,最后看见的,是徐先生弯下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书籍。
天色近暗,顾守池走在没有多少人的大街上。
顾守池越想越伤心,最后竟不自觉的眼角湿润,差点掉下泪珠来。
偶然瞥见的路人都有些奇怪,怎么平日瞧见了都是嘻嘻哈哈的顾家大少爷,今日好像特别伤心?
顾守池突然想到,自己平日里不管多晚回家,都会有一大堆亲人,仆人在等着自己。
可是徐先生虽有几十个学生,却好像终究不会有人等他。
所以徐先生无论多晚回去,都不会有人在意。
这在如今的顾守礼,小时候的顾守池心里,是一件多么值得开心的事啊。
但现在想起,好像只剩下悲伤了。
顾守池又想到,在这一点上,徐先生和自己的那个朋友,是一模一样的。
于是乎,白衣少年郎不顾旁人的眼光,终于忍不住掉下了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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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在送了小姑娘回家后,没有转身回家,而是前往了泥泞街一个普普通通的屋子。
屋子的大门是打开的。
于是陆离便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来到了里屋门前,门还是开着的。
有一个老头正坐在屋里喝酒,好像专门在等着陆离。
还没等陆离开口,那老头就喝道:“滚去打拳!”
老人肩上白猫“喵呜”一声,好像在幸灾乐祸。
陆离悻悻然,小声说道:“我还没吃饭哩。”
哪知老人好像更生气了,大骂道:“让你打就给我打!哪来这么多废话?!”
陆离不敢多说了,乖乖跑去院子里打起刘老头教的拳桩。
只是恍惚中好像听到了刘老头又骂了一句:
“狗屁的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