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宣武帝进来时候，洛一不免有些失望。
早年作为佃户的落魄和后来逃亡的潦倒已经被称帝后养尊处优的生活磨灭了痕迹，如今宣武帝身上很多的是身为帝王的威严，然而洛一却说不清这股子威严是来自宣武帝自身还是他身上那身明黄的龙袍。
若抛去帝王的身份，单从样貌上论，宣武帝只能算是普通。洛一总认为，不同年龄的人会沉淀出不同阅历带来的美感，以宣武帝丰富到被说书的念的洛一都要背下来的人生经历，宣武帝应该是更为威严而自信，在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又大大大起后早就处变不惊云淡风轻的中年男子模样。
然而面前的宣武帝，眼中似乎总是带着一份犹疑，如此丰富的人生阅历，在他身上居然只沉淀了威严，以至于那些因立功才初次面圣的有些将士，被提到名字也不敢直视帝王。
没必要，真没必要，洛一心里想，明明是喜事，是要奖赏这些将士的，一会儿还要吃饭呢，这一会儿还怎么君臣把酒言欢呢？
宣武帝扫了一眼下面，问到：“老五呢？”
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确实有一个靠前的位置，空荡荡的。
洛一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刚来盛京那一幕，那银质面具下如黑珍珠般的眼睛。
谁能想到，声名显赫的大雍战神，背地里却是用毒箭来谋杀自己的兄长的阴险之人。
她看向太子，然而玄煜神色自若，似乎与燕王之间并谈不上关系好坏与否。
宣武帝扫视了一圈，见众人似乎都不知道玄灿去向，不禁蹙眉，罢了又道：“算了算了，老五向来都是如此不着边际，不管他。”
“父皇怎么在背后这么说儿臣。”殿外，传来少年飞扬的声音，接着便走进来一身穿黑色朝服的少年郎。
少年风姿俊秀，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他上前向宣武帝行礼，笑道：“儿臣来晚了，还请父皇责罚。”
宣武帝哈哈大笑：“那就罚你先饮三杯。”
从洛一的位置，正好看见玄灿的侧脸，他的下颌线生的很漂亮，唇薄而艳，说话间总是带着一丝笑意。
似乎察觉到了有目光看向自己，玄灿朝这边看了过来。
洛一连忙低下头。
与其于皇子们不同，他生了一双桃花眼，眼中总带着丝丝情意与散漫，那眼睛果然如那颗黑珍珠，散发着如秋月般温润的光泽。
只是，或许去年那颗黑珍珠入手过于寒凉，以至于洛一觉得，他的目光也是冰凉的。
燕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宣武帝又夸赞了燕王几句，接着便是论功行赏。被叫上来的将士虽然在战场上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无所畏惧，但初见天颜，上前来多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有一个甚至连回话都结巴，惹的宣武帝又是大笑，连说得诸位爱卿，是朕之幸。
一群人忙说臣不敢。
接着便是什么前周余孽尽数剿灭，愿我大雍盛世长安之类的发言，众臣自然是山呼万岁。
成王败寇，须知几年之前，这奉天殿内坐着的人，才是乱臣贼子。
宣武帝气势十足的一挥手，众臣平身，便正式开宴。
洛一站在玄煜后面，看着内侍们流水般地上菜，她便如同那些随侍的丫鬟一样上去布菜，只是偶尔会提醒玄煜几句哪道菜寒凉不宜用。
这样来回几次，场面热闹起来，便有大人相互敬酒，你来我往的，前一会儿在座的还是尚书阁老的，后一会儿就成了哥哥弟弟了。
或许是忌讳与皇子结党，当然也有可能是离得太远，少有大臣会找皇子敬酒，最多也就是远远的敬一杯燕王，毕竟那位是今天的角儿，太子这边倒是冷清清的。再等到舞姬们上前，敬酒的难度大幅提升，就更少了。
这样也好，省得找什么借口拒绝。
只是，她立在玄煜身后，总觉得有目光似乎在看向自己，可当她四下看去的时候，又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
“煜儿的身体可大好？”大殿上，宣武帝突然开口。
殿内声音瞬间静了大半，只剩下中央的舞女，那舞女中的一人将手中粉色的轻纱帕子抛向空中，顺势接住的同时，挽成了一朵花儿。
“父皇挂念，已经好多了。”
宣武帝眸光扫来，似乎颇为关切：“为何会突然发作？
洛一撇撇嘴，这事您得去问太医呀。
玄煜笑笑：“儿臣也不知，许是最近天寒，不过没什么大碍。”
一番生疏的父子寒暄就算结束了。
洛一稍微一想就明白，毕竟宣武帝年轻的时候常年征战在外，而太子这身体一看就知不宜在外奔波，父子关系淡漠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舞女们一曲结束，正袅袅婷婷的退场，左侧的那名舞姬，似乎有几分胡人血统，惹的洛一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就这么看去时候，余光便瞧见正要为十三皇子上菜的小宫女，斜斜地往玄煜这边倒了过来。
洛一反应极快，伸手去拦。
那一盏摆的精致的奶汁鱼片便尽数泼在了她的身上。随之而来的，是银质小盏掉落在地的声响。
这下好了，不引人注目也引人注目了。洛一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衣裳，奶白色的汤汁顺着暗红色的比甲一直流到了裙子上，显得极其狼狈。
只能庆幸现在不是夏日，穿的还算多些，那刚上的奶汁鱼片也不算很烫。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宫女当下便哭了出来。
这也就是泼到了自己这个丫鬟的身上。刚若是直接泼到太子身上，怕是这小宫女连痛哭求饶的心都不会有了，估摸着要直接厥过去。
“没事吧？”玄煜问道。
洛一微微摇头：“谢殿下关怀，奴婢没事。”
太子的位置离宣武帝极近，大殿上，宣武帝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目光示意，他身边便有一个年长的公公过来查看。
刘公公走过来，只扫了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
他眼睛一瞪，正要开口，后面十三皇子突然道：“算了，她也是无心之失，今日大好的日子，别添了晦气。”
刘公公气势缓和了不少，道：“那你就带这位姑娘去更衣吧。”
此时那些汤水已经渗进衣服里，黏糊糊的。也将衣裳染得斑驳一片，好像确实不适合再在大殿里呆着。
“那奴婢先告退。”洛一只能福身道。
“嗯，快去快回吧。”
听玄煜这么说，洛一笑了笑：“奴婢知道了。”
说着，她拉起还在地上跪着的小宫女：“走吧。”
小宫女起来的时候双腿还在抖，几乎是被洛一半拖着走出了大殿，才意识到自己算是逃过了一劫，不由得掉下了几滴豆大的泪水。
殿外，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不过外面广场上依旧是灯火通明。
外面的广场上也坐了许多大臣，只不过品级不够，只能坐在殿外，不过也正因如此，推杯换盏间，反而显得有几分怡然。
殿外的风吹在身上，还有几分凉意。
洛一深吸一口气，看向面前的小宫女。
她缩着身子，似乎还没从刚才哪场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走着的时候，身子还忍不住发抖，隐隐还能听见几声啜泣。
这丫鬟实在有些胆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