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冬日来的格外的早,才十一月,外面已经大雪纷飞。
陆煜很少出门,母亲本就不喜欢他跟二弟在一起。加上他自小身体不好,如今天寒地冻,更是被日日关在房内。
母亲生在南方,小时候从未见过雪,可在北境住了几年,对这雪景也就兴致怏怏了。
咚地一声,一个雪球在窗户上炸开,陆煜捧着书的手抖了一下。
一只小手在窗户上敲了几下。
陆煜打开窗,外面是二弟陆炆被风吹的通红的脸颊。
二弟比他小六个月,可两个人看起来像是一般大,而二弟身体康健,比他更活泼几分。
“大哥大哥,快来陪我。我们来堆雪人吧。”陆炆嚷道。
陆煜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母亲不同意。”他看看外面苍茫一片,守在门前的婢女竟然不在。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陆炆得意地笑道:“我跟她说,娘亲有事找她,她不敢不去。大哥放心,娘亲会帮我的。”
“那也不行,母亲说,我这几日必须把这本书背过,你还是去找三弟弟吧。”
“别背啦。”陆炆不满的瘪着嘴:“娘亲常说,大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开始背论语了,可我字还没认全。好大哥,你可饶过我吧,在这样,娘亲又该唠叨我了。”
他与二弟有同一个父亲,却有不同的母亲。
下人们叫他的母亲王夫人,叫二弟的母亲赵夫人。
他跟着叫二弟的生母娘亲,叫自己的生母母亲
而二弟只管他的母亲叫王夫人。
陆煜也听见过下人们偷偷议论,叫他母亲王姨娘。只是他年纪尚小,还不知道姨娘意味着什么。
而陆炆的母亲,下人们除了人多的时候喊她赵夫人外,还会恭恭敬敬的喊一声小姐。
陆煜迟疑了一下,咬着嘴唇:“你去找三弟弟吧。”
陆炆见陆煜犹豫,知道有戏,一下子亮了眼睛:“跟三弟有什么好玩的,他才多大,到时候我还要抱着他,还怎么玩。”
“可是…”陆煜看了眼门:“门锁上的,钥匙还在母亲那里。”
“这还不简单?”陆炆跑过去,抬脚踹了一下,木质的门稳稳当当,倒是震的他脚疼。
他又跑回窗边:“那你从窗户跳出来吧。”
陆炆常听娘亲念叨,说大哥身体不好,自己要多多照顾他。此刻见陆煜还在犹豫,他喊着:“你等着,我跳给你看。”说着,他奋力一跃,小短腿蹬着墙,想要从窗户上翻进去,但因为个子太小,就这么挂在了窗边,进退不得。
陆煜怕他摔了,要过去拉他,陆炆哪敢真让他拉,一边喊着别别别我自己可以,一边如同被抓了的兔子,拼命蹬着腿。
这么扑腾着,还真让他从窗户翻了进来,只是落地的姿势实在不雅,直接滚在了地上,还好他今日穿着棉衣,外面又披了件兔毛的小披风,穿的活像一个球,这么摔在地上,倒也不疼。
陆炆从地上跳起来,吭哧吭哧搬了个小凳子到窗边,二话不说就要往外翻。
陆煜拉不住他,就见他一下从窗边跳了下去,灰兔毛小披风被风吹起来,像一对翅膀。可惜落地时候脚下一滑,又摔在了雪地里。
陆炆嘿嘿一笑:“这样刚好。”直接翻了个身,躺在雪地里,喊:“大哥你快来,我垫着你,摔不疼的。”见还没凑效,干脆在雪地里打起了滚:“大哥,我的好大哥,快来吧,我要无聊死了。”
陆煜急了:“你快起来,这样下去要着凉的。”
陆炆见有效果,更不愿起来,滚的满头都是雪花,他闭着眼,无赖一般喊道:“你不拉我,我就不起来,就让我冻死在这雪地里吧!”他喊的慷慨激昂,不想是因为没人跟他玩而赖皮,倒更像是为国赴死的大将军。
陆炆悄悄半睁了眼,见陆煜真的往外翻,不由得笑起来,顺便往窗下蹭了蹭,打定主意当个人肉垫子,但嘴上依旧喊的厉害:“娘亲只想着三弟弟,大哥也不和我玩,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冻死我算了。”
不过陆煜没往下跳,而是一点点扒着窗下来,倒没摔倒。
陆炆正想着呢,感受到有人拉着手,他就势爬起来,嘿嘿嘿冲着陆煜傻笑:“还是大哥心疼我。”见陆煜只穿着棉衣,又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塞给他,豪情万丈地道:“这个给你,热死我了。”然后欢呼一声,风一样冲进雪里。
两个人在雪地里疯了快一个时辰。
屋外积了厚厚一层的雪,只将天地颠倒了。
天是暗得,地是白的。
屋内,银丝碳的火炉没有一丁点儿烟味,将屋里照得如春日一般。
赵怀珞正晃着摇篮,逗弄着小儿子,跳动的烛火给她的脸庞度上了一层柔光。忽然,一灰一白两个身影便冲了进来,白的那个还在高喊:“娘亲,娘亲。”
她忙站起,白的那个立刻冲入她的怀中,抱着她的腰蹭了蹭,又喊了一声,娘亲。
赵怀珞气恼地拍了一下陆炆的脑袋:“边去,别冻着你弟弟。”然后急忙拉来陆煜,为他拍掉身上的雪:“这么冷的天,煜哥儿怎么出来了?”
陆煜喊了一声娘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我让大哥陪我玩的!”陆炆蹦跶着抖去身上的雪。
“青碧,快去端姜汤来。”赵怀珞将陆煜冻的冰冷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接着白了陆炆一眼:“你以为我不会打你?”
陆炆躲在陆煜后面:“娘亲随便揍我,我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说着,探出半个脑袋,露出讨好的笑意:“可我骗大哥翻窗出来,如今翻不回去了,娘亲可要帮帮我。”
“你让煜哥儿翻出来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赵怀珞更是生气:“小兔崽子!”
陆炆吐吐舌头,他本来想自己当个人肉凳子,可大哥不乐意。
“娘亲别怪二弟了,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陆煜正色道。
陆炆更不乐意:“大哥胡说,明明是我说…”
“二弟,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我要不出来,你又能怎么样。”陆煜打断他。
“你不出来我就冻死给你看。”陆炆心想,但到底没敢说出来。
赵怀珞替陆煜解下披风,将他们两个拉到火炉边:“你可别替他说话,定是他撒泼打滚将你叫出来。”她一手握着陆煜的手,一手握着陆炆的手“不过煜哥儿多出来转转也是好事,但可不能穿的这样少。明日我叫人给你送一件狐狸毛的披风,暖和的,到时候再出来好不好?”
陆煜点点头。
“娘亲,我也要,我要和大哥一样的,这样出去多威风,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亲兄弟!”
“好好好。”赵怀珞笑着答应:“看在你今天把披风给你大哥的份上,明日也给你一件一样的,不过该罚还是要罚,明白吗?”
“明白了,但我要披风,娘亲说话算话!”
赵怀珞看着陆煜喝下了一碗姜汤,将他送回屋里,又吩咐婢女为他洗了热水澡,看他躺在床上,才放心离去。
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了。
玄煜总是不敢梦到后来,可每次都会梦到。
傍晚,门又响了。
破门而入的,是自己的母亲。
王月双眼腥红,眼眶也泛红,将他从床上扯下来,尖声叫着:“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他喊着:“母亲,母亲。”
但母亲仿佛听不见,只拽着他往屋外走。
屋外银装素裹,万籁俱静。
他却没来由的觉得害怕,忍不住掉起了眼泪,拉着门框,拼命挣扎着,喊着母亲。
王月竟一时拉不动他。
她看着陆煜,目光悲切:“你父亲不要我,如今你也不要我。”
陆煜一愣神,胡乱摇着手:“不是,不是,我只是想和二弟…”
话还未说完,王月一使劲,险些将他拉到在地。
还是将他拖到房门外。
只穿着薄袜的双脚踩在厚厚的雪地里,是刺骨的严寒。
“你不是喜欢玩雪吗,玩啊!”母亲仿佛失去神志一般喊着,见他只是瑟缩地站在雪地里,便冲上来按他,更加愤怒的骂道:“还是说你只想跟那个小贱人生的小畜生玩?我是为了什么?我如今什么都没了,我是为了什么?我拼命来到这里,我拼命生下你,却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是为别人生了孩子!”说着,将他推的跪倒在雪地里。
好冷啊。
他喃喃地念着:“对不起。”
可终究想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那晚,母亲的声音似乎带了哭腔,他依稀记得,母亲似乎又抱着他喊对不起,可外面实在太冷、太黑了,他抬不起头去看母亲是不是真的哭了,只觉得那晚真的好冷,雪落在身上,他跪在雪里,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