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廿五,六部下属四司的司长都会同左右侍郎汇总每月的事宜。夏天云任吏部左侍郎,与他并列的右侍郎是唐岳。二人分领“吏部、司封、司勋、考功”四司,共事已有二十余载。
今日是四月廿五。对于夏雨薇来说,这原本是她日夜期盼的日子。她知道,每逢此时,吏部司的徐伯伯就会带上他的独子徐良,打着“长见识”的名号,来给爹爹整理书卷做做杂活的!偶尔活计不多的时候,爹爹就让他来后院找自己。教些防身用的拳脚功夫,陪自己聊聊天什么的。
虽说一个月才能见一次面,但十六年的光景算下来,也是颇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了。原本闲暇时,唐叔叔还会带着青琅陪自己疯一疯。可几年前,青琅害了长热病,身子一直不怎么好。能让她再像小时候一样可以撒娇耍赖的,就只有良哥哥了。
若是旁人问她,她最喜欢良哥哥的什么地方,她一定会像个孩子一样,小脸挂着羞红、眼中满是憧憬地说:“任何地方!”
可那是从前。
至少是昨日之前。
那种感觉,她突然有点明白了。人心是柔软的,它并非什么磐石坚冰。喜欢,是一点一点积累出来的,是潜移默化深入人心的。对于良哥哥,大概的确是这种感觉。
可失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薛家姐姐的眼神、母亲临终前的眼神,是失望,甚至是绝望。
长大之后才发现,总有些东西可望而不可及。早前,山庄里的人常念叨,英王妃是整个京都最温柔贤惠、才华横溢的女子——可那样的人,居然有一天也会因夫君的舍弃而变得狠辣失态。
之于母亲,她又何尝经受得住爹爹的隐瞒?
夏雨薇知道爹爹原不是有意的,是那个女人刻意闯入他们的生活!可母亲却无法接受,她始终认为是爹爹的错。母亲的执着,大抵只是失望的借口。年少绮梦,如同过眼烟云。
“小姐?”
“嗯?”夏雨薇从书堆里挣扎着爬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又昏昏睡过去了。
“徐公子来了,在树下等着呢!”
“良哥……!哦,好,我知道了。”
夏雨薇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才推门而出。闯入视线的依旧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半束着头发,负手持剑,青衫白褂在春风中轻轻撩动。恍惚间,她又看到了早年间在那棵树下剑影翩跹的少年。
虽说诸事烦扰,但此刻的时光才是最珍贵的。夏雨薇深吸一口气。脸上又重新挂起了笑容:“良哥哥!爹爹终于肯放你出来了吗?”
看到雨薇突然冲到眼前,徐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回答道:“啊,今天夏叔叔那边没什么我可帮忙的,就直接过来了。”
“你是不知道,这几天山庄里的小厮们到处奔忙收拾书册。我在廊道那儿看着都替他们累得慌!”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皇后下令为新帝登基做准备,六部所有东西都要重新整理。”徐良笑着揉了揉她头,“看你这样子,定然是又被罚了吧?你看夏叔叔这么忙,就不要总是跑去前院惹他生气嘛!想要什么同我说,我什么都依你!”
在徐良眼中,夏雨薇永远是那个蹲在房檐下看着他耍剑的小女孩。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的口吻总是充斥着孩子气——秋天看落花遍地,叹息着树木的无情;一套剑法还没耍利索,就吵嚷着要学一套更好看的;生病吃药还要偎在母亲怀里,喝一口讨个蜜饯果子吃……
看她这副模样,大概还不知道已经被配婚给英王的事实吧。明天就是她及笄的生辰宴,也是她必须要面对这一切的日子。这样的笑脸,会不会再也看不到了?如果可以,他多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天。
“明天就是我十六岁的生辰宴了。你会来吗?”夏雨薇小心地试探着。
“会。”
“嗯……明天会有很多叔叔伯伯来,他们一定会给我带很多礼物。可你知道,我什么都不缺,也不喜欢那些司空见惯的物件儿。”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低下头摆弄起徐良手中那柄剑的剑穗来,“我想让你送我一个特别的礼物。”
“你只管提!我说过,只要我能做到的,就都依你。”
“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夏叔叔不会让你出门的!”
夏雨薇摇摇头,无声地指了指远处的墙头。
徐良一时竟不知是该答应还是不该答应。沉默良久,他突然一把揽住夏雨薇的腰身,跃上墙头。
惠风拂面,远处的吆喝声、糕饼香肆意闯入感官。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
夏雨薇颤颤悠悠地张开双臂,感受着新鲜又陌生的气息。她也不知道是该快乐,还是该悲伤。
她看不到街市的繁华,高耸绵长的红墙遮住了她的视线。那里应该就是紫幽宫城了吧!如果自己真的走上被安排好的路,大概一辈子都要被囚在比这里更闭塞的地方了。那里可没有良哥哥,没有能看到外面的矮墙。什么都没有。即便是抬起头,看到的也不过是个四四方方的天。
被关在囚笼里的金丝雀,又怎么会再亮出它最引以为豪的歌喉呢?
“良哥哥,谢谢你。”盈盈的热泪划过脸颊,她还是忍不住哭了。
徐良没有回应,一双单薄的身影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墙头。那一刻。两个少年的心事尽数藏进了无声的风里。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徐良,你给我下来!”
两声厉喝几乎同时响起。
还没等夏雨薇反应过来,就被一双有力的打手抱了下来。
“小姐,你没事吧?”李侍从小心地掸掉她身后的灰尘。
“爹。”
清脆的巴掌声在徐良顺势跪下的时候于耳边炸响。一丝血痕从他的嘴角溢出,红肿的左脸,可见徐惑这一巴掌打得有多重。
“孩儿错了,孩儿不该忘记您和夏叔叔的嘱托,自作主张带雨薇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这是徐良早就料到的。从他做出决定的那刻起,就已经做好了接受一切惩罚的准备。许诺过她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即便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徐伯伯,您千万不要责怪良哥哥。是我,我说我想要他带我上墙头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夏雨薇甩开李侍从的手猛然跪在徐惑跟前。
“徐伯伯不怪你,都是这个逆子的过错!他完全可以拒绝你的要求,但是他没做到!学不会拒绝,金后如何让成大业?!”
“爹,爹爹,您跟徐伯伯求求情好不好?都是我的过错,真的和他没有半点关系!”脸上的脂粉早就因眼泪花了大半,夏雨薇索性用衣袖将它胡乱抹了去,“爹爹,只要能不怪罪良哥哥,您让我抄多少遍《女德箴言》、让我练多少次跪拜礼都行!”
夏天云扒开她扯住自己长衫的手呵斥道:“从小到大抄了这么多遍你也没记住一个字,再让你抄一千遍一万遍照样没用!”
“爹!”
突然间的四目相对,夏天云不禁被夏雨薇此时的眼神吓住了——那种眼神他从未见过!愤恨、无助。自己明明已经很努力的去做一个好父亲了,为什么他还会看到这种神情出现在自己女儿的眼睛里?
“我就是想看看墙外的世界有错吗?我就是不想成为政治牺牲品又有错吗?凭什么我的人生就要你来决定?我嫁给谁、我愿意嫁给谁,你根本不配干涉!”
夏雨薇挣扎着爬起来,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用一种鄙夷的口气将多年的积怨全部宣泄了出来。
“你以为你是谁?就算是皇后、未来的皇上,他们也没有资格去决定一个人的路该如何去走!你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可那个女人不还是找上门来了?你觉得,你辜负的只是她和她的孩子,你觉得你需要弥补的就只有他们吗?那母亲呢,你把她放在什么地方?她重病缠身的时候你在哪儿?她郁郁而终的时候你又在哪儿?你知道一个人临死的时候,只有昏暗的孤灯和她的幼女伴在身侧是什么感觉吗?你伤害了那么多人,现在就连我也不想放过是吗?”
“够了!”
年少的错事,没想到真的成了他一辈子都挣脱不了的枷锁。发妻的辞世还不够让他沦为世人的笑柄,现在就连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也要对此嗤之以鼻。就算在官场上混的再怎么风生水起,自己也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一个合格的父亲。这大概,就叫孽障罢。
“去颍州的事,你不用考虑了,递交完外任的表奏,明早就启程吧。还有你儿子,这一身的武功别费在一个小小府衙里。江北都护府那边缺个兵器曹参军,让他去军营里磨磨性子吧!”
“劳大人费心了。”
“至于你……”夏天云不忍再面对夏雨薇灼灼的双目,只四顾寻找钟穗的身影,“钟穗呢?赶紧带小姐回屋里去!明天生辰宴结束之前,一刻也不能让她离开你的视线!”
“小姐,回屋去吧!”钟穗闻声才怯怯地从角落里跑出来。
满目怨恨的夏雨薇并没有意识到,就在她决定按照英王妃的计划施行之时,表面波澜不惊的其他人,也在心里种下了或仇恨、或另有打算的种子。明天等待她的,与其说是逃亡,更不如说是别样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