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宋胤成自从恢复了从前在书苑的作息后,都会比范隅早到一刻钟。每天早上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行礼问好,刚开始弄得范隅也是难以适应。渐渐的,在古今诸国的轶事奇闻中交流畅谈,似乎再无意中打通了两人微妙的共同点。虽然偶尔会因为观点相左争吵起来甚至扭作一团,但总归没闹出人命来。
不打不相识,即便是有着十三岁的沟壑,师徒的名分,却也如兄弟一样。比同父异母的兄弟还有亲近的那种。
距离皇帝驾崩已过去一月有余,宋胤成在德庆宫跟着范隅也学了有小一个月的时间。宋胤成知道范隅是个什么是都可能做得出来的“奇男子”,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他——蓑衣、竹篓、垂钓杆,一副画中老渔翁的模样!
从没出过宫的宋胤成对范隅这身打扮甚是新奇,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仔细打量。直到太阳升起,日光照进屋来打在范隅脸上,他才通过那散乱的头发和刀子一样的眼神确认,他确实是范隅。
“先生,您这是……”
“噢,这是你的!”范隅这才反应过来,打破了这维持已久尴尬的对视,“今天不用学书,咱们去钓鱼!穿上它,跟我走!”
宋胤成嫌弃地接过还带着些许鱼腥味的蓑衣,却还是没有任何质疑地套上了它。
“钓鱼?去哪儿钓啊?要出宫吗?”
范隅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很严肃地看着宋胤成:“你很想出宫?”
“当然!我想看看父皇的天下是什么样的!”
“会有机会的,但不是现在。现在,你得跟我去学钓鱼!”
范隅背着只鱼竿甩着鱼篓大摇大摆地在宫里溜达,漫不经心,如同走马观花。擦肩而过的宫人只当他是什么“王公贵族”,远远见着就齐刷刷地站在便道的两侧行礼。待到擦身而过,一股子鱼腥味扑面而来,一个个强颜欢笑地等他过去,随后捂着鼻子匆匆跑走。
宋胤成可丢不起这人,一路捂着脸走。一是死活不想让人看见,堂堂六皇子竟也穿着臭大街的蓑衣在宫里招摇;着二来,却也使劲憋着笑,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仰天笑出声来。
范隅寻了小一个时辰,才在一个刚出绿茸茸嫩草的缓坡坐了下来。他快速在身侧扒拉出一个浅坑固定竹篓;然后掏出怀里拿油纸包住的饵料,捉起一只蠕动着肉乎乎身子的红虫挂在鱼钩上;在宋胤成的目瞪口呆下,干净利索地甩出鱼竿,调整一下坐姿,静静钓起鱼来。
没等范隅招呼,站在远处的宋胤成就被他一套娴熟的垂钓技术吸引住了。他跑过去,顺势坐在范隅边上。他看着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的水面,勾了勾下巴:“能钓上来吗?”
范隅瞥了眼宋胤成求知若渴的样子,咧嘴笑了一下,继续专注地目视前方。
“愿者上钩。”
师徒二人这一坐,就是一天。从早上到现在,宋胤成只吃过一张在范隅怀里踹了很久的大饼,在不过就是去离河畔最近的宫室讨了两杯水喝。饿昏昏的,又在大日头底下晒着,没多久就歪在范隅身上睡死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感觉身子一震,脑袋一歪骤然惊醒。迷迷糊糊的之中,他看见一只肥美的大鱼从水中跃出,漫天的霞光映射在鱼鳞之上,璀璨若宝石。
“钓上来了!真钓上来了啊?!”宋胤成兴奋地跳了起来,却不想四肢早已麻木,腿脚一软,又一屁股跌在地上。
“别动!”范隅打掉宋胤成伸过来的手,小心地将挣扎扑腾的肥鱼从鱼钩上取下,塞进鱼篓里。
“这是什么鱼啊?能吃吗?”
“你是有多饿啊!能吃能吃的。”范隅白了一眼口水都快流下来的宋胤成,“这是草鱼。平日里你吃到的鱼类的菜品大都是拿它做的;但一般款待外宾的宫宴上不会用它,而是会改用银鱼等价高稀有的食材。”
“那平日里鱼类的菜品都要尚宫局的人一条一条的从这儿钓上来吗?”
“那些都是宫人出宫采买的!”范隅估么着这六皇子也像其他“王公贵胄”一样没见过什么世面,于是耐心地解释道,“咱们能在这儿钓上这么大一只草鱼来,已经是件幸事了。草鱼一般生活在水位较深的河流湖泊中,而宫里的河道大多是为了防止走水开凿,为了在节省河道蓄水量的同时眼神覆盖范围,河道通常不会挖得很深。这只草鱼,八成是寅时开闸放水的时候不小心放进来的。”
“看来先生对鱼类还有河道颇有研究?”
“多少知道些。不过和你了解古今轶事不同,这并不是兴趣使然,是被逼无奈了。”范隅放下鱼竿,盯着竹篓里挣扎的鱼兀自出神,“我祖籍在靖承,家在最北端的绥山脚下。从小就饱受水患之苦。看着左邻右舍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亲戚朋友一个又一个地罹难,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不让我去陪他们!但我既然活着,就不能看着每天再有更多的人离我而去了。所以我想到了找官府,可当我摸爬进城,却发现……县衙早已成荒草丛生,县官衙役、青壮劳力早就不知道跑哪儿躲灾去了!”
对于官员的渎职离去,他仿佛是在说一个笑话,却又是在痛斥他们的保命之举是用多少百姓的死换来的!
不置可否,即便在永苍年间中央再怎么励精图治,也难免会遗漏地方的颓败。
靖承,就是最好的例子。
宋胤成还记得在《永苍大事录》有记载:靖承,北至周山,南及泓河上游第二段。占地三十万亩,以道府冠称,下设三州十四县一百零一村……永苍十九年夏,大涝。兹派遣工部侍郎裴松林视察涝区,拟定水道修建计划。
泓河水是来源是以舟山和哈林境内几座高山的冰山融雪为主。每逢初夏,北方地区气温上升,但由于上游河流冰块融化较慢,中下游融化较快;加之不定期的降水,靖承以及周边诸多地区成为了洪涝的重灾区。
前几年靖承也只是每年在降水多的时候偶尔出现内涝。伴随着永苍年间经济发展人口增加、靖承内部村落的增加、土地大面积开垦,洪涝灾害频发。
但凡靖承能有个为人正直的好官吏,将此事重视起来呈报给中央,中央拨款补偿治理就可以解决。奈何摊上了一个每日只顾花天酒地的皇亲贵胄,这一拖就是三年。直到永苍十九年的大涝死伤无数,牵连地区甚广,这才让中央知道了此事。派遣工部官员去当地勘察,同时带去赈灾钱粮,安定民心。
永苍二十一年水道兴修完毕,泓河中上游地区的洪涝灾害除了有几年降水较大外,基本没再出现,像永苍十九年的大涝更是不再有过。也正是这次治水成效显著,此后十数年的时间里,又先后规划了三四条水道用于泄洪疏通,并在永苍三十五年设计了一幅河道水系图准备施工。奈何永苍帝身体欠佳,国库经费由比较紧张,这件事也就搁置了下来。
范隅背过身去揩了把眼泪,带着一丝向往地说道:“我进城的时候,已经是饿了两天了。当时年纪小,身子扛不住,当街就饿晕在那儿。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户人家里,身边站着一个青年书生模样的人。他问我为什么会晕倒在县衙门口,我如实地告诉了他。他听完,只感叹了一句‘哀民生之多艰’,然后在我手里塞了些钱粮,让身边的人送我回了家。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他就是当时任职工部侍郎的裴松林。从那以后,我开始勤学治水之法,目标就是成为像他一样,可以用自己的满腹经纶救民于水火的好官!”
“先生既精通此学,如今朝廷还在修未完工的河道,正是先生一展身手为民!”
“没有明君徒有贤臣也,所以做臣子的,都希望能侍候一位贤明的君王。我入仕之时,已经是永苍三十四年了。永苍帝身子不好,处理政务力不从心,再加上朝中各个家族势力盘踞压制寒门士子,纵然我空有一身本事,也难免不会被埋没。”
“先生同我说这些,不还是想让我做一位贤明的君王么?”宋胤成仔细地听着,这些话不只是属于先生的故事,更是他的希冀。可自己没有能力,更不想背负一个国家的重担,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再清楚不过。
“你说得对!说实话,再看到你之前,这份差事我并不乐意去接,我宁肯被调去绥山修河道也不愿教书。”范隅注视着宋胤成的眼睛,隐约之间,仿佛看到了霞光中映射出的北月繁荣的未来,“但你很干净。和其他皇子不同,没有强烈的利欲心、没有对竞争者的杀戮心;你与那些和你年龄相仿的学子相比,缺少出人头地的上进心,也缺少俗套事故。是缺点,更是优点。众皇子之中,若论称帝,只有你最合适。”
“从我见到先生的那日起我就说过,我不想做皇帝!皇帝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了!作为一个普通人家的男子,要承担一个家庭的重担已经是身心俱疲;而皇帝要承担的使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祖宗基业的绵长延续、黎民百姓的安居乐业。他要承受的东西太多了,我不想活得那么累,即便生为皇室子弟。”
“可你不当皇帝你就会死!”
“当了皇帝就不会死吗?!”
震惊、无措。
范隅从没被一个人噎成这样,皇家竞争的残酷哽在他的喉咙,却迟迟说不出口。他想当下一个裴松林,可他却遇不到一个永苍帝。这或许就是他的命。可他怎么甘心呢?
骤然,远处的一声鸟鸣叫刺进了他的耳朵。他没有回应宋胤成的问题,只拎起竹篓背起鱼竿,像来时那样,沉默地爬上斜坡。
“干什么去啊?不钓鱼了?”
宋胤成迷茫地注视着越走越远的范隅,连忙起身追上去。
“先生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那个问题我不便回答。”
“那后面那个问题呢?”
“改善伙食,犒劳自己。”
“那我陪着您在这儿坐了一天,这鱼怎么着也得分我一半!”
“有口鱼汤喝就不错了,还想着吃肉?”
“不行!我要吃肉!”
“吃什么肉?你不是一直想出宫看看么?今晚早点睡,明天带你出去!”
“真的?”
“带你出宫可就不能要求吃肉了昂!”
“今天不吃可以,明天一定得把您这腰上的荷包吃瘪了不可!”
“你这小算盘打得够精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