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沈宓第一次感受到皇家的威严。当华贵的马车使过京都的长街,无数人艳羡的模样皆在映她的垂眸之中。
她指尖敲打着身旁的箱子,脑海里全是皇帝笑起来的模样——清爽如他身上的龙脑香,淡雅又如指尖隐约传来的书墨味。谦谦君子,灿如暖阳。这样的男子世间也是存在的么?
约摸两刻钟,马车徐徐停在了沈府的门口。
她扶着香玉的手走了下来,一抬眼便看到沈喻负手站在门口,眼神冰冷得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爹。”
“沈大人,皇上口谕。”
他没有理会沈宓,恭敬地跪了下来。
“沈姑娘救驾有功,朕理应大加赏赐。奈何姑娘品性高洁、并无所求,想来是沈大人教导有方,故赐黄金百两。并且朕许诺沈姑娘,若有心仪之人,纵使门不当户不对,有皇室赐婚天堑也可变通途。”
“臣沈喻谢皇上赏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笑盈盈地起身,从怀里掏出包银子塞到宣旨宫人的袖子中:“有劳公公跑这一趟,还请您帮咱们传话谢恩。”
“自然。奴才也得恭喜沈大人有女如此啊。”
沈宓不敢抬头,只听着沈喻陪笑着送走宣旨太监,灰溜溜地跟他走进了书房。
“爹。”
“你知道我是你‘爹’?我为你安排了这么多,你就拿了这不痛不痒的百两金子回来?真是白养了你一场!”
“至少我今天见到皇上了!见了这一面,他就对我有了印象,后面再做安排,进宫就容易多了!”
“还有什么比太后的救命恩人更好的理由?也就是你水性好,赶上了。错过了这个机会,你以为后面还会有吗?愚蠢至极!”
他一拂衣袖,恨恨地坐在太师椅上。
“无论是那太监宣旨还是我跪在这儿回话,从未提过今日之事和水有关……爹,您是怎么知道的?”
片刻的喘息,这才让沈宓回过味儿来。她抚去眼角的泪水,凑到了沈喻的跟前。
“京都虽大,也不过两条长街。人来人往的,消息怎么就不能传到我耳朵里。”
“我听说是御园亭子的栏杆年久失修,太后靠近之时不慎折断这才跌入水中。皇上以为事关皇家尊严,令知悉此事的全都三缄其口。不知您是听那张嘴说的?”
“够了。”
“我想太后本意是想在亭前假山上让我跟皇上偶遇,没想到被我察觉先下去一探究竟。你责怪我,不就是因为差点错过了你们的安排吗?”
“你还有脸说?!”他揪起沈宓的衣领,声音压得极低,“若不是你耽误事,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所以是你把太后推下去的!”她挣开那只令她无比厌恶的手跌坐在地上,“御园的人昨天刚修剪了花草,怎么可能没人发现栏杆老化到一碰即断的程度?若此事被皇上知道……”
“你这趟进宫,还带回熊心豹子胆了?”
她得逞地笑着,露出不似少女般的阴狠嘴脸:“您是我爹,我是沈家的女儿。我出卖谁,也轮不着您啊!没了您帮我,我又怎么能找到我的野心呢?”
“呵。哈哈哈哈哈……!”沈喻从椅子上蹿起来,狂笑着在房里来回踱步,“好啊,好啊!你可真是爹的好女儿啊!我这场赌局到底是赢了个好彩头啊!”
“所以呢?”
她抖了抖衣襟上的灰尘站起身来。
“所以,你说了这么些狠话,又有什么用呢?”
她转过身去,看着沈喻涨得通红的脸上那依旧冰冷的表情,走上前去微微福身:“我自会不惜一切代价的进宫,还请爹爹也要不遗余力的帮我一把。”
……
次日。
本该是午朝的时候,沈喻在太极殿前等到敲钟都没见着一个人。
他焦灼地盯着紧闭的大门,两脚不住地踩动。趁着伸手擦汗的工夫,他总会遮掩着瞥一眼殿前站得笔挺的羽林军,几欲上前询问,脚底却像抹了腻子,根本没办法迈开半步。
他想着,万一是自己年纪大了神志不清记错了时间呢?这要是左右丞相什么的一来,瞧这自己这副没规矩的样子,免不得训诫两句。那多得不偿失啊!
“沈大人!”
听这声音,像是章蓄!
他抖了抖因擦汗卷起的袖子,刚要转身,就见一虚影从头上凌空降下。一声闷响,再醒来已然是在纯阳殿中。
“醒了?”
冷列如寒泉的女声猛地扎进沈喻的脑子里。他打了个激灵,翻身跪在地上,眼前一片花白:“臣沈喻参见太后娘娘!”
“沈大人身体无恙吧?怎么一进来就晕倒了?”
“承蒙娘娘挂怀,无恙,无恙。”
“那就好。”章太后撩起挡在额前的帘子徐徐走了下来,“皇上身子一向康健,今日也着凉害了病不得已取消了午朝。咱们这把年纪,也得时刻注意着了。”
“是,娘娘说的是。”他盯着眼前猩红的裙摆频频点头,“臣不知皇上害病,未曾上表问安。还请娘娘治臣疏忽之罪!”
“皇上这病来得急,临上朝之前才通知了各位大臣,连本宫也是刚刚得知。看大人这不知情的样子,若是治罪,也该治传话太监的罪。”
她偏过头去轻喝一声,两个精壮的羽林军便拖了个太监进来。
“说,为什么通知了其他臣工,却偏偏落下了沈大人呢?”
“沈府距皇城路途遥,小奴赶到的时候大人的车架已经启程,根本……”
那太监话还没说完,声音就如劈断的柴火,瞬间哑了下去。沈喻抱着好奇的心思刚一抬头,一张眼球快从眼眶里掉出来的脸,冷不丁钻进了他的视线。
“太太太,太,太后娘娘!”
他摸爬着向章太后的身边挪了挪,甩开袖子整个人趴跪在地上:“臣千不该万不该触了娘娘的忌讳,还请娘娘开恩呐!”
“沈大人这是在说什么,本宫怎么没太听懂啊?章大人,你听懂了吗?”
沈喻吓得身子一抖,丝毫没注意到站在一旁的章蓄。
“回娘娘的话,臣也没有听懂。”
“娘娘,太后娘娘!臣不该没有向您和章大人请示就私联林太后,违背了‘无命令不行动’的规矩。但臣可以解释!”他谄媚地抬起头,“那日林太后突然派人来找臣,说了好些花言巧语。但您知道,章大人待臣一向很好,他们说的那些根本入不得臣的眼。臣以为这是个打入他们内部的好时机,就打算先混进去,等时机成熟了再向娘娘和大人禀报,好将他们一锅端了!”
“哦!所以本宫还得好好赏赐大人一番了?”
“不敢,不敢……”
沈喻心虚地躲掉她的视线——这话连自己听着都觉得荒唐,得赶紧想个别的什么把前因后果圆了才是!
章太后没有步步紧逼,而是给章蓄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地走到沈喻旁边,揖手道:“沈大人在户部一向兢兢业业,对章家的忠心亦是有目共睹。知情不报确实有错,不过想来他也做好了完全的计划。不如让他说来听听?正好咱们也需要一个人去探探他们的底细。”
“对对对!”沈喻从背后挨了一脚,连忙往前蹭了蹭,“那林太后拉拢臣是想通过查账的方式找到章家的破绽,从而利用大量的金钱漏洞扳倒太后,帮皇上拿回政权。臣受章家恩惠已久,也自然不会断送自己的取财之道。臣打算先把今年新纳进来的店铺的明账改一改,然后作成暗账交给她,蒙混过去。若是她差人查出来,臣再向您请示,看能不能透露些不重要的‘机密’给她。不过,估计到那时候,林太后也已经是您那瓮中之鳖了。”
“嗯。”
见太后没有质疑的意思,他暗暗松了口气,临了了觉得好像还差了点什么,便补充了一句:“若是牺牲臣一个能帮娘娘成就大业,也算是这些年对章家大恩大德的回报了。”
章太后轻笑一声,连忙走过去把沈喻从地上捞起来:“沈大人此举,本宫大为感动。你既有了计划,那便放手去做!其他的都不用担心,本宫会替你安排妥当的。”
“谢娘娘大恩!”
他双手举过头顶,深深地弯下腰鞠了一躬。
“沈大人。昨日百花宴上,听说是令爱将林太后救上来的?”
他脸色一变,从嘴里挤出个“是”字。
“不用慌张,本宫的意思是沈大人得女如此,乃是大喜。”
“不敢,不敢。林太后落水实属意外,又恰逢小女水性好,出于本能这才跳下去救人的。”
“看来,这老天爷不光眷顾沈大人,对令爱也是如此挂怀。”她猩红的指甲刮过沈喻的脖子,仔细地将他散乱的领口整了整,“明日早朝,照例去汇报你的公务。本宫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你信他吗?”
送走了沈喻,章蓄扶着章太后慢慢往高台上走。
“你呢?”
“一半一半吧。他就算再怎么有心思,咱们面前也不敢全说假话。”
“我是一点都不信他。”她半倚着卧在宝座上,任由章蓄摆弄着自己酸痛的肩膀,“你别忘了,他是怎么上来的。”
她这一番话,勾得章蓄想起当年自己去江原视察之时,是怎么把沈喻从糜烂的日子里捞出来的。那种浓郁的腥香混合着汗臭的独特气味,只闻过那一次就让他记到了现在。
“昂,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他嫌恶地骂了句,旋即说道,“那长姐打算怎么办?”
“你今儿早上不是跟我说,沈喻在到处扩散她女儿是林氏的救命恩人吗?那本宫就帮他一把,能让他女儿进来,也得警告他们父女俩今后时刻注意着。”她抚掉章蓄的手直起身来,“让你办的事呢?”
“其他各府都还好说。只是天云山庄有暗卫防着,实在有些困难。”
“那老东西留下来的玩意儿果然棘手。算了,慢慢来吧。现在还不着急收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