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作婚房的储秀宫正殿,是林太后特别要求的。她虽打心底里不喜这个儿媳,好歹是皇上钦定的,总得给足了面子——但也绝不能让章谦占了便宜。商定皇后所住宫室之前,她就叫人好好打扫了一番,借口皇上能念着皇后的面子时常来西宫看她,百般跟章谦耳边唠叨,这才让章谦放手。
章谦当了近二十年的皇后,哪里不知道林氏的小心思!只是考虑到自己这棋下得悬乎,万不好太过张扬,寻思着“人在曹营心在汉”就好,再加上厌烦了林氏的旁敲侧击,便应允了她的要求。
但有一点,这储秀宫从未当过中宫皇后的住所,宫室里的装潢不合规矩。她留了个心眼,把翻修储秀宫的活顺势甩给了林氏。这几日时不时刮个大风,正好可以在屋子里好好的躲着——自打十几年前坐月子的时候折腾庄贵妃的破事受了寒,每每吹风都有极大的可能引发寒症。故而从秋初到春末,永泰宫总是最暖和的,甚至有些热!
许是白日里月亮被吵得没能睡好,差两刻戌时才慢悠悠地爬了上来。
夏雨薇在床边如坐针毡,时不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要把眼前的幔帐掀起来。
“阿薇,再等等,我知道你着急。”
“诶呀,我没着急!”
她确实没着急,满心的疑惑早就把新妇的害羞和慌张挤得无处落脚。她就是想好好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终于,远处隐约出现了杂乱的脚步和呼喊声。钟穗急忙招呼着夏雨薇把拿进幔帐里的果盘递了出来,胡乱地撩了两下头发,重新摆好了姿势等待皇帝进来。
“嬷嬷别出声,皇上不胜酒力,刚喝了一两多就开始说胡话了!”
“那,这样还能……”
腰上扎着红巾的胖嬷嬷边比划边夸张地张着嘴,弄得海德一阵迷糊。
“诶呀,怎么就跟你比划不明白!圆房!大婚当晚的圆房啊!”
“圆……哦!”海德顿时也跟喝了酒似的,脸上飞起两抹红晕,会意地点点头。
“尚宫局的应该跟皇后娘娘嘱咐过了,老奴再不羞地提一嘴,被忘了到时候把元帕放在单子底下!”
也不管皇帝听没听进去,胖嬷嬷心里反正是踏实了——林太后嘱托过,今儿个宴席上皇上定然会喝很多的酒,就得趁这时候把要看元帕的事告诉他。尚宫局根本没人跟皇后说过这茬儿,这也是林太后找人动的手脚,就是为了让皇后闹个笑话,让她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夏雨薇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倒在自己旁边的是这么个醉鬼!海德扔下宋胤成就和钟穗退了出去,连碗醒酒汤都不给——不过想想,这要是一万醒酒汤下去,今儿晚上怕是别想睡了。
“走啦?”
“走哪儿去啊!睡你的觉吧!”
她没好气地拽过来一床喜背,直接扔在了醉醺醺的宋胤成身上。
“大骗子!今晚就算了,明天……”
“明天什么啊?”
她被宋胤成突然窜起来的影子吓了一跳,往后一仰,脑袋不偏不倚撞在多子多福瓶上。
“呦呦呦!没事吧!”
宋胤成掀了被子径直冲过来,一手按住摇摇欲坠的瓶子,一手抚在了夏雨薇的后脑勺上。
“笑,有什么可笑的啊?大骗子!你刚又骗我!”
“不是,你得理解我啊!你那么聪明,我以为不用我解释的……”
夏雨薇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抱着胳膊一副算账的模样:“我聪明?我脑门就这么宽,能聪明到哪儿去?你化名出宫是为了掩人耳目,我理解;你编了个商贾人家的故事是不想让人知道皇家争斗的丑事,我理解;你寄了脂粉和信件是为了报平安,我也能理解。可你现在活蹦乱跳的却告诉我仍卧床休养;把我框进皇宫当皇后,大婚之夜又佯装醉酒不理我。你叫我理解些什么啊?”
“别生气,我慢慢跟你解释!”宋胤成看着她涨红脸的样子活像个大苹果,进门前想好的那些话顿时全忘了,只剩一阵阵的憨笑,“先把凤冠摘下来。这玩意儿可沉了,我就拿了那么一会儿手上就压出来一圈印子。”
夏雨薇见他半天取不下来,细软的小手想都没想就塞进了他的大手里,左右摇晃一番,这才把那凤冠摘了下来。
“你……”
夏雨薇舒了口气,抬头发现耳廓通红的宋胤成直愣愣的盯着她,眼睛一眯,煞有介事道:“酒喝多了,这是有胃火啊。”
“我想说,你额头上,有一圈红印。”
夏雨薇闻言冲到梳妆台跟前,捧起铜镜就是一阵咋舌——凤冠一带就是大半天,压的头顶发涨不说,居然还卡掉额头上不少脂粉!
“我都见过了,就不用躲着我了吧。”
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嘀嘀咕咕地坐回了床上。听宋胤成迟迟没有说话,她不自觉抬头瞥了一眼。只见他笨拙地摆弄着桌上的东西,半天才拎了壶酒、拿了两只瓢,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我这腿得养了一个月了,虽说不用人搀着也不用拄着拐杖就可以直立行走,但每日最多只能下地走一个时辰。刚登基那会儿我怕麻烦,就自己一个人抱着十来斤重的奏章来回跑,忙活了一下午,当天晚上腿就肿的跟什么似的!第二天连鞋都穿不进去,只能在床上躺着看书哈哈哈……”
“这么严重你还笑得出来!”
“要不是你在崖下救了我,我哪里还有的悠闲?”他递给夏雨薇一只装了一点点酒的瓢,“合卺酒。我寻思着脂粉、金钱都不及你真正想要的,所以干脆‘以身相许’,把我自己送给你,把你想要的生活送给你,这样算不算报答了你的恩情?”
宋胤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也许,比起那些吐苦水般的借口,这些话才是他真实的想法。
“你怎么不说话了……”
夏雨薇出奇的安静着实吓了宋胤成一跳。他开始怀疑自己说话是不是太过唐突了,心里一阵暗骂——天天让别人谨言慎行,现在自己倒是忘了最基本的礼仪廉耻,可别连这么个难得的知音都给丢了!
“喝酒。”
夏雨薇轻轻戳了戳他的手,将手里的半只瓢举到眼前,睁着水汪汪的大眼注视着他。
“喝酒,喝酒。”
他会心一笑,也将自己手中的瓢举到眼前,浅浅相碰,一饮而尽。
也不知是这酒太过浓烈,还是二人不胜酒力。酒刚下肚,困乏的感觉便冲上了头顶,双双倒在了柔软的被窝里。
……
春末夏初,天亮的时辰渐渐提前,还不到该起床的时辰,宋胤成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他无声地打了个哈欠,看了眼身侧仍在酣睡的夏雨薇,悄然支撑着身子从被子里溜了出来。
“加起来总共也没喝多少酒,怎么到现在还这么燥得慌!”
他扯了扯领子,把厚重的外套扔在椅子背上,舒展了一下身子就要去开门叫海德,没想到桌案上的一抹白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揉揉眼睛,迷糊糊地走过去,把那块和大红的喜房格格不入的白色帕子拎起来仔细端详。左看右看之际,突然想起来昨天有个胖嬷嬷唠唠叨叨地跟着自己说了什么,似乎是什么……帕子?
对,“圆”帕!
可这帕子也不是圆的,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
他心里一阵嘀咕,一时竟想不起来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昨晚上光顾着扮醉鬼了,该记的东西是一点也没记住!误事啊,误事!
他懊恼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解渴,一个不留神就溢了出来,大红的桌布上顿时洇了一大片。
猩红的水渍在桌布上格外的显眼,他不自觉瞟到了被自己胡乱扔到一边的帕子,顿时醍醐灌顶一般地清醒过来,慌乱地拎起帕子来回踱步——这玩意儿是圆房用的啊!昨天喝得迷迷糊糊的,把这茬儿忘了!只怕再过一刻钟左右就有人进来收拾,到时候要是没看到这东西,怕是两宫太后、夏侍郎那边都不好交待!可现在干什么都晚了,更何况……!
红色……什么东西可以弄出来这个痕迹?
泡了一夜的浓茶?还是沾了水的红纸?
他否决了所有荒谬的想法,眼观六路的同时手也不停的在身上摸索。赫然,他从的脚腕上抽出一柄锃亮的短匕——那是他回宫后就一直备在身上的,以防发生什么意外,自己好有招架回旋的余地。
可笑的是,这种防身的武器竟要用来取血造假。
他一咬牙,在掌跟上划出一条口子,让血沿着指尖流下来,像批奏章一样地,在帕子中央画了个大圆点。
“会不会太假了啊……”
他歪着脑袋看了看,用指尖带了几笔,让它看着没那么规整些。沉思片刻,又紧挨着那个“圆”点了一个点。
“哎呀,就这样吧!”
龇着牙扯下半块衣襟把伤口按住,便把那块帕子胡乱塞进了床单底下。
“咳咳。”
几声轻咳,吓得宋胤成急忙钻了出幔帐一阵喘息。没成想夏雨薇竟睡得如此深沉,拽住被子翻了个身又继续酣睡下去。
宋胤成捂着胸口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是他第一次看别人睡觉,还睡得这么踏实。
能踏踏实实的睡觉就好。
他如此想着,重新钻进去给夏雨薇掖了掖被子,这才拉好幔帐退了出来。
“海德,关好门,去外屋洗漱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