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你爹能想出这个损招!”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到你这儿就变成损招了?”
“让奸细去垒大坝又让他去豁水道,把那么冲的水流硬生生的引到山谷里,就算是当年的左右丞相也没这个胆儿吧!哈林那边损伤惨重,听说比上次大败死的人还多!啧,不愧是我江景余佩服的人!”
“我爹是我爹,跟你没半点儿关系昂。”
“从咱俩第一天认识你就知道我特别崇拜你爹,这么些年了,你不让我去你家,你们也不来我家,好歹让我见见真人啊!”
“这得说清楚,是他不想见你,不是我不带你去。”
裴昀撩起衣摆利索地窜上土坡,丝毫没有拉江景余一把的意思。
“哼,铁定是你在他面前说我坏话了。”
“你不做坏事就不错了。说吧,这么早叫我上这儿来干嘛?”
江景余狼狈地跟过来,盯着裴昀一阵憨笑:“不愧是裴公子哈哈哈。求你帮帮兄弟我吧!”
“我宁愿当初救我的是白添。不帮!”
“白添那小子现在八成卧在哪个姬妾的怀里享福呢,你想帮也帮不到是不是,你就小小的伸出援手,帮一下忙啦!”
“不帮。”
“你都没听是什么就说不帮,太不够义气了!亏我当初上有老下有自己的就跳下水去救你,现在连个小忙你都不肯帮,我是这救了个什么忘恩负义的小昀昀呐~”
“说吧,又整什么幺蛾子了。”
裴昀转身就把江景余按在树上,藏在笑容后面的愤怒呼之欲出。
“裴公子饶命!小的就是前天喝多了,无意中说出去我认识你的事,而且还说今日卯时你会在青竹居踏春作画。这个消息八成散的满京都都知道了,就想让你来救个场……”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的就是你!当初你赌钱输了拿我的画去卖也就算了,我不就想图个清静画点画才借了你这青竹居住着么?你倒好,又把这事儿捅了出去,也不知道我上辈子是欠了你多少银两!”
“我发誓,我只说了‘辉月先生’住在青竹居,跟‘裴昀’没扯上半点关系!”
“真的?”
“发誓!绝对,没有!”
裴昀也不想过多责难江景余,毕竟从让他知道自己就是“辉月”的时候,就做好了会被他捅出去的打算。
至少是十岁之前,他的世界里除了祖母、母亲就只有一张方桌。除了偶尔和周围人家同岁的小孩一起戏耍,更多的时光就是坐在桌前画画,有时一画就是一整天。墙角里堆满了他的画,但凡有人翻看就知道,几乎都是一样的风景和一样的人,从未出现的,是一个叫“父亲”的人。
关于父亲和他的仕途,只有画画的纸张能让他知晓这一切——圣宠正浓,俸禄稳定,就有些好纸用,一卷卷的堆在画缸、书架上,可以肆无忌惮的“糟蹋”;但凡碰上些朝中大事又遭人弹劾,皇上小惩大戒,家里的用纸就会少一些,品质也及不上之前的好。
他寻思着,万一将来自己为官之时犯了什么过错,遭些皮肉之苦也就算了,若是罚得连作画的纸张彩墨都买不起,自己宁可永远不入朝堂。
“最后一次。”
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青竹居外面徘徊,江景余边搓手边来回在屋子里踱步:“得亏你来了!”
“就该让外头的人扑个空,把你活活打死!”
“呸呸呸!我出去招呼人了,一会儿你好好表现昂!”
昭阳就这么被张家姑娘和王家姑娘簇拥着带到了青竹居。
京都顶南面藏着这么片静谧的竹林不说,还有间小巧的竹屋——青竹居的名字烙在米白色的竹匾上甚是显眼;竹屋前后相错有两间普通人家女子闺房的大小,不过比永泰宫的偏殿还要小些;屋前的空地上刻意辟出一方土地,整齐地种了一排排小苗,想来天气再暖一些,应该会鲜花遍地吧!
不过此时,但凡是屋前有落脚的地方都站满了人。或是打扮精致的某家小姐,或是青涩稚嫩的书生,甚至零星可见几个穿着不那么整洁的蹲在一旁等候。
“不是说去山上踏春嘛,怎么把我带这儿来了?”
“诶呀,山上什么时候去都行,这儿可是有除了今日、此时再也没机会看到的景象!”
“也就一刻钟的功夫吧,怎么有这么多人啊!”
“管它呢,排着呗,天黑之前怎么都能到咱们吧?”
站定没多久,张家姑娘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里蹦了出来,晃晃悠悠地往人群里张望:“先生适才踏春归来在屋内歇脚,他让在下转达:‘承蒙诸位喜爱,辉月不胜欣喜,诚邀十位公子、姑娘入内交流画作。’所以在下将在诸位中间挑选十位依序入内,没有被选中的,还是早些回去吧!”
“江景余!”
见他快走到这边,张家姑娘摆了摆手轻声唤道。
“呦,张家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还不是慕名而来?”
“你素爱弹琴,怎的也喜欢瞧画儿了?”
“这你不必管,我只问你,给不给我一个面子?”
江景余没有丝毫犹豫,点头应下来——上回喝多了在大街上耍酒疯,就是她悄没声让小厮给自己送回去的,否则铁定又得家法伺候了!
“这位姑娘是我母家那边的亲戚,一直很喜欢辉月先生的画作,赶巧儿她今日进城,就让她进去瞧一眼呗!”
“那最后一位就是这位姑娘了!”他朝她打了个手势,随后高声招呼道,“请在屋前等候片刻,一个一个的来!”
裴昀长长舒了一口气,对于江景余的选人方式甚是无奈。不是一进来就处处挑毛病的小书生,就是冲进来为了一睹自己容貌的富家小姐。作者相貌美丑,从不足以评判其画作的好坏;而自己画作的好坏,本就没想过放逐于市场上让人们评判,只是单纯的好作画罢了,那些个碎嘴嚼舌的主儿没聊上几句就被自己撅了出去,一个两个的真算得上是身心的折磨!
“笃笃。”
他不自觉望向门口,一位姑娘推门走了进来。她没有言语,也没有喝桌上备好的茶水,就那样静静地坐在竹帘对面。
江景余认得,这位姑娘就是张家姐姐的远房亲戚。他觉着可能是她性情比较腼腆不知道如何启齿,他往竹帘后面蹭了蹭,示意裴昀先说话。
“啊额,姑娘不必过于拘谨,这间小屋里只有你、这位公子还有在下,如果对画作有什么见解,或者想让在下赠一幅作品留念大可直言相告。”
“……”
“她是不是听不到,或者没办法说话?”
“我不知道啊,你再问问?”
裴昀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和江景余“你一言我一语”的隔空比划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既然姑娘没什么想说的,恕在下冒昧,可否拿去这竹帘为姑娘画一幅小像?就当是给姑娘肯到青竹居捧场的赠礼了。”
看到竹帘后面的影子动了动,他急忙叫江景余把帘子卷了上去。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躺在窗上,棕色的鬓发拢得一丝不苟,粉白的面庞泛起两团红晕,静静凝视的眸子如水般清澈明亮。似乎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妥,她仿佛触电般地抖了一下,慌乱别过头去。
他遏制住心里的不平坦,捉起笔来舔了舔墨,便仔细描绘起来。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一张精巧的小像跃然于纸上。他望着小像兀自入神,良久才起身将画捧着放到她面前。
“在下技艺不精,只得简单描摹姑娘相貌,还请姑娘莫要嫌弃。”
她咬了咬嘴唇,轻轻将画拉到自己跟前,盯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恕在下无法远送,天色不早了,姑娘早点回去吧。辉月告辞。”
“先生!”
他以为她不会说话。
“多谢先生赐画。”
仿佛得了块板糖的孩子,她把画贴在胸口,蹦着跳着飞出了竹屋。
“不谢。”
他隔着窗户纸,看着她欢喜地挤进人群里,和同行的伙伴有说有笑的嬉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江景余也察觉到了某种异样,揽住了他的脖子:“怎么,你心里也有个女神仙了?”
“嗯。”裴昀慌忙解释道,“嗯嗯,没有。天色不早了,该回去读书了。”
“还‘回去读书’?读得进去才怪!”
……
昭阳盯着那副小像看了整整两日,柳儿也盯着公主看了两日。她不知道一副没有颜色的画能有多好看,更不知道这种如意画馆的画师随便一个就能画出来的小像有什么可宝贝的。总之,她开始不明白这位自己伺候了十几年的主子了。
“公主,今天不是说好要去看六皇子的嘛!再不去天就要黑了!”
“猪骨汤不还没炖好呢嘛!等炖好了我就去。”
“半刻钟前就炖好了,奴婢都装好放在食盒里就等公主动身了。”
“啊,炖好啦!那我把它收好就走!”
昭阳抽出书架上唯一一幅画,小心翼翼地将小像沿着画轴卷进去后又把它放回原处。来来回回确认了好几遍有没有折角,这才恋恋不舍地从屋子里出来。
“昭阳。”
“儿臣参见母后。”
“都快到晚膳时间了,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母后今日没什么公务,想和你一起在这儿用膳。”
“母后如果饿了,就自己先吃吧。儿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回来!”
昭阳下意识挣开皇后的手,后退两步。
“儿臣已经答应今日去看六皇子,便不好失约。母后若想和儿臣用晚膳,另择一日吧。”
“看望六皇子随时可以,但今日娘娘难得有空,殿下就不能选择留下来吗?”
“温姑姑。”她冷冷地看了温罗一眼,“是她自己说让我多去看望六皇弟的,我也只是照做而已。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我宁愿舍弃这顿晚膳,也会遵守诺言。”
她没有坐软轿,而是一路快步走到德庆宫。尽管柳儿跟在后头已经很努力地护着食盒了,可拿出来的时候,那盅猪骨汤还是洒了大半。
“皇姐的眼睛怎么红红的,是没睡好么?”
柳儿点起烛火后,宋胤成看得越发清楚。
“熬夜看画来着,睡得少而已,不用太担心。”
“我听今日来给我看腿的薛医令说,太医院有一种明目养身的方子,磨碎了用热纱布裹住敷在眼睛上,眼睛就不会那么红了。”
“你平日里点灯熬油的看书才用得上,只要我早点歇息就没事了。”昭阳深吁一口气,粉嘟嘟的脸上重新挂起笑容,“与其担心我,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我昨天可是向小厨房打听了,前两天给你送过来的猪骨汤你才喝了那么几口,都说‘吃那而补哪儿’,你不喝汤腿怎么好啊!为了督促你的腿快点好起来,从今往后,每天的猪骨汤,都是我盯着你喝!”
他憨笑着接过汤碗,使劲憋了一口气,这才把浅浅一碗汤喝了下去。
“这才对嘛!”
“喝两碗就够了吧,喝多了腻得慌!”
“这一碗才多少汤啊!要不是你自己走路不看路从台阶上跌下来,能受这个‘罪’?男子汉大丈夫,赶紧把它喝了!”说罢,她又递过来一碗。
宋胤成打心里无办法抗拒,他早就习惯这位皇姐的关怀。在他的印象中,只要是有兄弟姊妹在书院读书,这位皇姐都会变着花样的带着好吃的看他们。不但如此,还经常让小厨房多做些,分给其他官家子弟。他敢说,这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但凡还在书苑上学的,包括先生在内,多少都吃过她拿过来的糕饼。
似乎只拥有这样一位皇姐,他才会成为书苑子弟艳羡的对象。
他常常想,这样善良贤惠的皇姐,将来得有多么好的君子才配得上她?
“小六,我问你个问题哦。如果你见到一个人的那一刹那,心里突然有些发慌,不敢看他的眼睛,嗯……他在我跟前一说话,我全身上下就感觉麻酥酥的。你说……啊呀,我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见她嘟着嘴沮丧地趴在桌子上,宋胤成下意识说道:“皇姐该不是有心上人了吧?”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心里不觉也是一阵悸动,那道雨中的身影趁机又钻进了他的脑海中。
怎么回事,这时候怎么想起她来了!
“不可以不可以!”
这种可怕的念想令昭阳不寒而栗,她抢过宋胤成手里的空碗,胡乱盛了几勺企图敷衍过去:“喝汤。”
心上人。
明明才见了一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