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一过,天便收帘。
翻过《东流去国帖》的封页、扉页,映入眼帘的,是一首词:
划地东风欺客,去年飞燕来迟。
只如百般伤心事,日夜东流人不知。
行人长见不见,闭目或醉或痴。
伸手浣手难折枝,身前身后花开时。
“这,怎么会是一首词?”
余寄生颇为不解,他早年在私塾里混迹了近十年,词面上,大体的意思还是能看懂的。只是疑惑:难不成辛祖师留下的不是道藏秘籍,而是一本诗词选集。如若这样,那可当真是坑了,自己竟被这个小怪物给耍的团团转。
摘星的事,江芹儿早已从小星星处得知。晚间还曾拿了几个肉饼过来,说是给余寄生裹腹。又是对余寄生一阵好言相劝,才匆匆离去。
江芹儿知道,李世英这人惹麻烦的本事很大,劝和的本事更大。入夜时便来告知余寄生,已说妥了冯人保和修天殿的理事长老,他们都同意将武斗之人更换成余寄生。此番就是余寄生再如何推诿,也避之不过了。
江芹儿晚间从食养斋出来时,便听着许多人议论纷纷,仔细一问,原来说的都是师弟余寄生参与武斗的事。江芹儿又再三打听冯人保的过往,这一问可着实吓得不轻,原来冯人保可是一个武斗台的常客,而且手段狠辣,胜多败少。
余寄生有多少斤两,江芹儿比谁都清楚。如今他二人签了生死状,只怕明日余寄生凶多吉少。
只是余寄生心中苦闷,却没看出江芹儿的心事。这时候,就是把龙肉熊胆放在余寄生眼前,估计也吃不出那个闲心和胃口。
心里堵得慌。
余寄生翻开下一页,入目的又是一首词。最可气的是,两首词之间,并无什么关联。这更加深了余寄生的疑惑:如此看来,这《东流去国帖》真是一本不错的诗词手稿。这个小怪物,必然是从头至尾胡诌了一个天大的谎言,只为跟着他们下登仙崖。
余寄生凌厉的目光,随即从书册上,慢慢地挪到那个躺在他床上,窝在他被窝里,正哼着小曲、啃着肉饼的小怪物玄兔身上。
也许是入夜比较凉,又或许是感受到余寄生余光里,传来的阵阵寒意,玄兔的小心脏突然一阵悸动,生怕余寄生一言不合就把自己给烤了。当即扔开肉饼,从被窝里钻出个头来,伸着爪子,尴尬又不失礼貌地说:“小哥儿,我小玄兔对天发誓,这真是辛见豪的武道遗藏。若是有一个字骗了你,就罚我天打雷劈,被劈成烤兔子。”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里头记载的全是诗词文选?”
“我可真是好兔没好报啊。”
兔兔挥舞着双爪,作出一副悲恸冤枉的表情,颇为委屈道:“辛见豪的东西,要是傻子都能那么容易学会,那天底下岂不是人人都是圣人了?你就不能好好读读,细细品味。你们人类不是有个词,叫咬文嚼字,你到底懂不懂?要不是我不识字,哪轮得到你来学?到头来,反还要受你这个傻子的鸟气。”
天知道它在心内一阵腹诽:该不会真的是我当年听错了?又或者是我拿错了一本书帖?毕竟这么多年过去,记得已不是很清楚。再说我也不识字,拿错了也情有可原。实在不行,晚上趁这傻子睡着了,赶紧溜回登天崖去,反正就在后头,离得也不远。只是可惜那个漂亮姐姐,都还没抱够。
想到这里,玄兔又钻进被窝里,狠狠地咬上两口肉饼作为补偿。
“可是已经过去两个时辰,眼看着就快到子时了,我却什么名堂都没看出来。小怪物,你说说,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这里头还有什么讲究?”
“没事,你怀里不是有块破烂石头吗?拿出来试试。”
“你如何知道我怀里有块奇石?”
余寄生双手紧紧按住怀里的奇石,脸色煞白,紧张的全无血色:“这奇石,我可从头至尾,都没在人前提起过。”
“爷爷知道轻重,放心吧,不会说出去的。”
玄兔从被窝里露出两只圆滚滚的眼珠,一副我全都知道的样子:“我不是说你身上有股子辛见豪的气息吗?昨晚趁着你睡着,我借放经书到你怀中的时机,仔细的探查过一番,原来是从那颗破烂石头上冒出的。说来也巧,你小子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从哪门子茅坑里捡了这么块辛见豪当年出恭时用的石子?”
茅坑?出恭?
余寄生拿着奇石,怎么看都不像,不得不佩服起这小怪物的想象力。不过玄兔说的没错,自己曾靠奇石触发过十品离火,连玄兔也说这石上有辛祖师的气息,可见这奇石确实和辛祖师有着许多渊源。或许可以试上一试,没准还真能帮上忙。
余寄生从怀中摸出奇石,抓在眼前端详。这奇石还是如初见时一样,质地又怪又硬,除了外形像柄小剑一样,再无任何奇异的地方。余寄生拿在手中反复把玩,又将它放在书帖上,并无异象发生。
就这么又过去一个时辰,子时来临,再有不到两个时辰,天就会放白。等到清山院的晨钟响起,修天殿的大门也会准时打开。
时间,真的不多了。
余寄生不得要旨,愈发焦急。这词他看了这般久,念了许多遍,就差闭上眼背诵了,可依旧一点头绪也没有。
有道是读书百遍,其义自现。如今在余寄生看来,并不是单纯如此。
小怪物玄兔不知何时已从被窝里钻出,四仰八叉的躺在被面上,两个爪子甩在圆鼓鼓的肚皮上,呼呼大睡。看它这个消受的样子,全然已经忘记了半夜还要逃跑的事情。
子夜微凉,盏中的油不多了,房内灯火突然跳动,忽明忽暗。
余寄生泛着无端倦意,下意识便将手里的奇石短剑,伸进油碗里,挑动起灯芯来。口中念念有词,正是刚才看的那首:划地东风欺客……
只这一句刚念出口,余寄生便觉清光一闪,刺的他眼眸生疼,当即神识清明,困意全消。
一个巴掌大小的人物虚影,活生生的出现在光滑的书案上。这虚影身着玄衣,须发皆白,慈眉善目,却正气逼人,口中朗朗道来:
“夫武道者,以体为法,以物为用。
身在半步,灵光画符。不使偏出,元神在我。
占和玄关,不寻尘,不住定。
击强,则不出左。守虚,则不间右。
我身,为玄牝。
我心,即谷神。
……”
虚影两手向下捏成剑诀,指尖白芒闪烁,抬手间,便在书桌上,画出一个直径相当于他身体一步左右的圆环。在圆周上,有浓烈金光升起,如荧幕般,凝成一圈实质光壁,仿佛隔绝外物。这是——划地。
余寄生膛目结舌:原来这词中,真的有武道功法。只是谁曾想过,竟需要这般夜里挑灯看剑的读法,才能获得其中真谛。
余寄生心中对于自己这位祖师爷,不由得更加佩服的紧,当真是绝了。
清山的主峰在玉京峰。
外人若要登山,不同于玉华峰和玉虚峰有栈道飞桥相连,必须从娥湖而来。再过开汉峰,登上解甲桥,穿过水南洲,才是清山山脚。
从山脚处登山,向上攀行三万六千阶,也只堪堪到清山院的下院。而从下院依次往上,便是院内的无数亭台楼宇。也是从下院处开始,有诸多山梯栈道,分别通往包括玉京、玉华、玉虚三座主峰在内的三峰十九崖。
十九崖中,除去登仙崖以外的其余十八崖,都是清山院的院长、长老和历代大贤弟子的修习栖息之所。
此外,清山上又有无数洞天、小福地、琅環宝境。谁也不能准确的说出灵清山上,到底有多少隐世不出的大贤,又有多少躲过岁月天劫的怪物。
而神女崖,便是历代清山院长居住之所。
此刻崖下,已跪立着一个全身衣红的少女。
她抬头看着中天弦月,还有天地间已成虚影的万物。清凉的夜风吹不过崖壁,便从崖壁上折回,打在她的眉目上。有意无意的,好像这风,也想粘她更近一点。
“好冷。”
少女抱着两肩抖了一抖,可是她心里清楚,余寄生的命还在她手里捏着,此行不管千难万难,都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更别说只是小小的凉意。
不知为何,少女竟想起辛祖师的那两句:中宵月落少来光,天地沙虚极是荒。抽残两鬓云和雪,转去风中万里霜。
以前她总是不能理解,今夜只这么一跪,便全懂了。
可是她心中又想:辛祖师也是一个混人,平白无故定下一个修天殿里决生死的规矩,真真是不近人情。
不近人情到,她甚至觉得辛祖师的诗句,也写的不怎么样了。至少此时此刻,诗圣杜润白的《峨眉山月歌》,就比他的《子夜清山引》好上一千倍。
少女心中所想,便闭起幽怨的眸子,轻轻哼起: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