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红霞三岁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
那时候苑春容正在事业上升期,根本没有时间去管她,所以她便过上了四海为家、吃百家饭的日子。今天在这个伯伯家,明天在那个小姨家,今天跟这个爷爷去茶馆,明天跟着那个哥哥去学校。
程功便是那个小哥哥。
施亦暖作为当时苑春容最好的闺蜜,也帮苑春容带过一段时间的孩子,但她自己也忙,于是每天早上,她监督着两个孩子吃完早饭后,就让儿子程功手牵手地拉着年仅三岁的叶红霞去幼儿园。
施亦暖拜托过当时班上的老师,既要照顾好程功,也要照顾好叶红霞,但是老师一个人管着十几个孩子,总有顾及不过来的时候,于是当时人小鬼大的程功自发地肩负起了照顾妹妹的责任。
他在那儿跟着老师念拼音,叶红霞就在旁边抱着个小板凳涂涂画画。
他在一笔一划学写汉字的时候,叶红霞趴在他背上揪他的头发玩。
他熟练地掌握了给叶红霞泡的奶粉的比例,也知道她不安扭动的时候,就是该换尿布了。
同班的小朋友见叶红霞总是怯生生的,挨着程功,也不理会别人,便总想去逗逗她,最好便是能把她弄哭,这一班上大半的小朋友便都得跟着哭。
一日,后桌的淘气鬼抓了条成年后的蚕宝宝放在叶红霞的头上,那蚕宝宝白白胖胖的,在她头上不断蠕动,吓得她头皮都麻了,一面叫救命一面哭,手短脚短的她翻滚间带倒了一大片桌子,带着一群小朋友跟着哭。
一时间场面很是壮观。
那群淘气鬼便抱着胳膊哈哈大笑。
程功听见动静进来,一见这阵仗,也不说话,先抓住四处乱跑的叶红霞,把那条蚕宝宝拿了下来,又挨个把那些被叶红霞撞倒的课桌扶起来,最后才站到那群淘气鬼的面前。
说来也奇怪,叶红霞也好,其他小朋友也好,一见他进来,竟一时间都忘了哭。
他仿佛天生有让人平静下来的魔力。
“是你干的?”程功冷着脸,拿着那条在他指间垂死挣扎的蚕宝宝,问那个带头笑的小男孩。
“是又怎么样?”那男孩梗着脖子叫道,他与程功不睦已久。
程功冷笑一声,指间用力,只听“啪嚓”一声,那条蚕宝宝就肚腹破裂死了,青绿色的、粘稠的汁液溅了那个小男孩一脸。
“只有弱者,才喜欢欺负弱者。”他将蚕宝宝的尸体扔在那个男孩身上,揪着他的衣领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用你喜欢我,因为我也不喜欢你。但是你要是再敢欺负我的妹妹,今天是这条蚕,明天就是你。”
那男孩被他的气势吓住了,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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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红霞趴在他的病床前,指尖细细描摹过他的眉眼,他睡得很沉,日头西晒,有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不曾惊动他。细细的碎发软垂下来,在他的额间形成一片阴影。
现在的程功很爱笑,真心的、假意的、开怀的、嘲讽的,似乎总是一个表情,眉眼弯弯,眼睛里的温柔好像能化出水来。
谁又能想到,二十年前的他,曾经是那样的冷酷阴鸷呢?
那些寄人篱下的岁月,她遇到过行事坦荡不拘小节、照顾她十分粗线条的叶家大伯叶炳文,也遇到过敏感多疑、为人尖酸刻薄、总爱说些风凉话的小姨苑春丽,也遇到过沉醉在自我的世界里、不问世事的大爷爷叶询,也遇到过偏心偏爱、对她总比对自己儿子好,生怕叶红霞多心的叶家姑姑叶炳如。
什么样的人她没碰到过呢?
爱也感受过,冷眼也看过,美味珍馐她吃过,忍饥挨饿她也经历过。
可唯独只有程功,这个程家哥哥,以一种强势的、不容反抗的姿态,闯进了她的世界里,却又像绵绵流水缠绕着她,让她沉醉其中,渐渐地无法自拔。
那天晚上的夕阳很美,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染红了半个天空,程功牵着叶红霞,两个小小的身影慢慢地走在空旷无人的街头,再过一个马路,就可以回到他们的家里。
叶红霞走累了,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就开始抹泪,胖乎乎的两只小手捂着眼睛,不让眼泪被程功看见。
程功蹲在她旁边,拉开了她的手,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哭。
“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爸爸……所以他们就可以……欺负我了。”她越哭越觉得委屈,好像把前面几年忍着的眼泪,一并都催发了出来,哭到后来,她几乎要说一个字抽噎一下了。
三岁的孩子,说懂事也不太懂事,可说不懂事,偏生很多事情又都想得明白了。
“刚才在教室里不哭,我还以为你有多坚强。”程功有些粗鲁地,从小书包的侧兜里掏出一块蓝底白花的手绢,给她擦眼泪,“没有爸爸又怎么了,没有爸爸,我们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这话引得叶红霞放声大哭。
她趴在他的肩头,脸颊摩擦着他坚硬粗糙的书包带子,已经磨红了,哭得声嘶力竭。
“程哥、哥,我……好、好想爸爸、啊……”
六岁的清秀少年,迎着夕阳,微微蹙着眉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摘下书包,让叶红霞可以直接靠在柔软的棉布衬衣上,他的肩膀上很快湿了一大片,除了眼泪,还有鼻涕。
“哪来的这么多眼泪?”他小声地嘀咕着,索性将手绢塞给了红霞,将手搭在她的背上,学着大人哄小孩的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那个小小的身躯抖得那么厉害,把他的心跳都抖乱了。
“你是没有了爸爸,可你还有哥哥。”程功一本正经地说着,声音未脱稚气,尾音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奶味,听起来却是那么的可靠,“我会照顾你,保护你,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想到这里,叶红霞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尽是暖意。
她抚摸着手上的戒指,慢慢地俯下身靠过去,几乎已经与他鼻尖对着鼻尖,看着他沉静平和的睡颜,她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
“程……哥哥,我想嫁给你……已经很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