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逢道的宅内寂寥深沉,桌上一碟炒花生,四样小菜,一壶温酒。
荀先生面前酒已冷,他只拿眼睛去看侯逢道,旋后预跪下身,被侯逢道起身拦住:“荀老,何必呢?”
“寡先生,您料事如神,老朽不得不佩服。昔年冯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老朽在这里恳求寡先生指点一二,不求别的只愿留下冯大人性命。老朽必永世受寡先生差遣。”
“诶,荀老,你我都听鹿君差遣,侯某可不敢越俎代庖。”
荀老面色惨白:“是老夫失言。”
侯逢道倒满酒杯:“今次寺庙坍塌,恰逢二皇子替圣上去庙中祈福,若是圣上前去,后果不堪设想,二皇子虽然无碍,却折损了名爱妾,博了圣上怜悯。冯大人做局到头为他人做嫁衣,他自认遗世独立,却不想早如瓮中之鳖,荀老,冯大人不仅必须死,你告诉鹿君,明哲保身为上,冯连全尸都不能留。否则,恐有损鹿君多年经营,你我所作努力也全付诸一炬。”他叹口气:“睿锡,有一子一女,将女易男,偷梁换柱,但求保全冯家血脉吧。”
说完,将杯中清酒尽数浇在地上。
气氛变得沉重,两人独坐无言,只听屋外风过,突然响起阵敲门声。
荀先生面色微变,提起酒杯,射身向门外,龙腾虎跃般消失在房梁上。
“是谁?”侯逢道透过门缝已经看见秋云素色衣裳,仍故意问。
“隔壁张家大女儿。”秋云平静答道:“家里做了点红豆沙,给大人捎点来,大人不用开门,我放在门口便是。”顿了顿:“大人早些用罢,大冬天的吃涼食伤胃。”
话音刚落,门猝然打开,他皎如玉树般的身姿立在门口,面上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淡,深邃幽暗的眼睛,自上而下投来,比冬夜都要寒上几分。
“拿进来吧。”说完,难得没有甩下她,没有对她恶言相向,也没有要她的命。
领她进到栽满玉簪和玉兰树的院子,院中清渠引山中活泉水,里面几尾锦鲤,鱼随水流,悠然自得。
并不让她进屋,随手指旁边圆石凳请她坐下。
“不打扰大人清净,我就走。”秋云轻轻将碗放在石桌上。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头脑发热,要在那时候帮助自己,秋云很清楚他这突发的善意,也不过像是逗弄宠物时,赏的一小点甜头,享受对方被戏耍被掌握的快感。
她还没心大到,就认为这是橄榄枝。
“该不是,想我拉你吧。”他撩动衣摆坐下。
“侯大人,你知道我们并不是可以彼此相对而谈的关系,请大人宽恕,我没办法利刃高悬仍强颜欢笑奉承他人。”秋云眼睛清亮,透出坚持。
“你就只记得大人要杀你,大人为你解围数次,怎么不放在心上?”他笑起来,笑的爽朗清举:“没规矩的丫头,从未听你恭敬叫过一声二叔,倒是胆敢无礼越矩称侯二。你坐下不要怕,我只是苦闷的紧,想找个人聊聊而已,不是同我说话就要流血流泪。”他目眺远极,仿佛对着夜色说:“有时候,不听我的话才是要命。”
秋云不敢再执拗,不知道这位爷又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她不想以身涉险,去试探他的底线。
看她坐下,他笑道:“这样才乖嘛。”
真平静相坐,秋云拘谨的犹如被捆住手脚,一举一动都僵硬无比。
犹如初入职场时被逼去应酬饮酒的场景,秋云偷偷抬眼去瞧侯逢道侧脸,苦中作乐安慰自己,起码要应酬的这位不是大腹便便的油腻大叔,称得上是陌上君子世无双。
“看够了吗?”他偏头道,嘴角牵起一抹讥笑。
“大人玉姿如何都看不够。”秋云勉强挤出几分僵硬的笑容。
“看不够,以后就多看看,别总是见了大人就怕,跟兔子似的,我不吃人,也从不亲手杀人。对了,你曾说过与人相约年后十五相聚。”他调换话头的速度比他变脸还快:“是否有此事?”
“是。”她记起之前为了躲命撒的谎。
“恐怕有人要失约了。”话说的轻巧,却见他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笑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大人何出此言?”秋云抬起头,探身向前,难得不惧他震慑,直视他双目。
他脸上的笑忽隐去,只剩如常傲气,微微扬起下巴,垂下嘴角,目光清冷。
“这么紧张啊。”他淡淡道:“我偏不告诉你。”
秋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挪回身体,垂头道:“是我失礼了,原是很好的朋友,自然格外重视。”
“男女大防,今儿我作为长辈便教教你。”不去看她故作姿态,侯逢道站起身,指向门外:“什么朋友知己的,自古便是男娼女盗的遮羞布,我劝你,自重些。深夜独身在男子家中长坐,已是失德,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听他恶言伤人,秋云腾起身,想争辩两句,又觉得同这等烂人说也是徒劳,甩手冲出门,只当自己被狗咬了口,未必还要咬回不成。
从侯宅出来不过行了几步路,突然手腕被人握住,回头看,却又是侯逢道。
“大人!”不知要使多大的劲儿,秋云才能憋下心中怒火:“男女授受不亲,该自重的不是我,恐怕是您。”
他黑色眼眸一扫之前冷冽,变得温和柔煦,听他缓缓开口,竟是前所未有的轻言细语:“你不能在我家与我独处,我却可以去你家。”他微微一笑:“夜路黑,我送你回去。”
秋云冷笑:“不劳您费心,现下无人,您大可取下面具。我回去保证神色如常,不会泄露一丝任何您的所作所为。”
说完,欲挣开他的手,却如被铁钳箍住,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秋云几近崩溃边缘正欲爆发。
却听他寂寂道:“你不过是等不到想等的人,而今夜,我将永远失去一位挚友。”
声音里全是无奈和心酸,像把冬夜里所有萧条暗淡都锁进去。
秋云愣住,晃神间以为他在哭,可话中悲恸比哭泣还深重许多。
再回神,他已手执灯笼,向坡下走去,长长身影说不出的孤独惆怅。
秋云叹口气,随他而去。
到了张家,刘氏见她真把侯逢道给请来了,局促的不知怎么招待,只觉得他站在那里,满屋生辉,周遭所有都变得寒碜不堪。
江一流是第一次见他,偷偷问秋月:“这位好有气度的公子是谁?姐的相好?”
秋月啐他:“瞎说什么,这是村长二儿子,论辈分还该叫声叔,怎么会是……”那几个字不好一说,脸暗暗浮上红晕。
江一流不以为然道:“就算是长辈,我看咱婶也想让他变成晚辈。”
秋月不理他,照刘氏吩咐进屋去烧水冲茶招待客人。
却不想侯逢道只在院中踱了两圈,看了眼堆在院角的爆竹烟花等玩意儿,随手从中取出一个孔明灯,笑道:“刘嫂嫂不用麻烦,我讨个灯去,今儿除夕,我也有愿想求。”说完便拒了刘氏和张勇热情相留,只身离去。
刘氏推了秋云一把:“去送送侯大人。”
秋云无语,这样送来送去不知道要送到啥时候。
还是送他下坡,彼此无话,只低头盯着眼前灯笼照出的一方脚下路。
到了平地,侯逢道先开口:“回去吧。”说完自顾走向前,走出几步又回头道:“你的朋友会回来的,也不必学尾生抱柱,只需安心等着。”话毕,再也没回头,走入夜色中。
秋云远远看他孤灯映照下远去身影,想问,你的朋友呢,是不是便再也不回来了?
终是与君有隔,难以启齿。
除夕是守岁,谁知守到二更,人人都撑不住,江一流放完手边爆竹也坚持不下去,回屋歇息,本来闹热的院中瞬间静下来。
秋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挨到三更,走至院中,村落隐在夜色中,如起了茫茫大雾,将一切遮去,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或孤零的炮竹声,很响亮也很短暂,静夜被撕开个口子,又迅速合拢。
秋云低头拔弄院边野草叶上薄霜,目光随口中哈出白气飘然远去,直升冰面夜空。
却见不远处,忽升起盏天灯,颤颤悠悠在黑夜中飘着,茫茫天地间,羸弱纸身摇晃,仿佛随时便会坠落。而其带上虔诚的祈祷,或者沉重的良心谴责,像江入大海般,沿着宿命的轨迹,往夜的深处飘去,将一切藏到看不到的地方,便自欺欺人般的以为罪孽已消,美梦成真。
秋云想,原来这世上所有发自真心的忏悔都在作孽后。
第二日,大年初一,吃完早饭,照例是要到张家祖宅去给长辈拜年并相聚吃午饭。
自从秋云收拾完张老太和张林后,二人卷上包袱从张奇家臊眉耷眼回村,再也没敢上门找秋云麻烦。
所以初一这早,秋云还了张老汉一百两银子,再封个大红包给老人家,并不留下吃饭,只张勇留在祖宅。
张老汉预留秋云,老妻却在里头,把东西打砸的叮当响。张老汉只能尴尬的将秋云送到门口,脸上带着近乎恳求的笑:“云丫头,明儿来吃饭吧,姑姑们都要回门,家人团聚团聚,一年到头难得。”
秋云知道得罪的长辈不再少数,那些人凑一桌非掀翻屋顶,不,是掀翻她不可。可看老人家越来越躬的背,拒绝的话到底没说出口,应承下来。
她都走远了,回头看爷爷还站在门口核桃树枯枝下,见她回头,不停的挥手,秋云不用细看,也能想象那脸上堆叠的慈祥笑容,她括手在唇边,大声喊道:“爷爷回去吧,我明天肯定到。”
老人家这才如吃了定心丸般,背着手回院。
初二按习俗,是嫁出去的女儿回门之日。
张家祖宅不到正午,就已经热闹喧嚣起来,光张奇的两个儿子估计就顶五百只鸭子,加上秋梦和张林暗中不对盘的奚落拌嘴,整个院子像突然活过来。
秋云挨到饭点才带上妹妹和江一流前去,走在路上,只见早去帮忙的刘氏慌慌张张从田埂上过来,见到秋云一把抓住她,上气不接下气道:“云丫头,你四婶正在那边闹呢,跟你爹吵起来了,说要让爷拿家法处置你。”秋云听完不疾不徐道:“那咱爷咋说。”刘氏歇口气道:“你爷肯定不依啊。”秋云笑道:“那不就结了,娘,别慌。”刘氏急道:“关键你奶奶,也在帮腔,都说要收拾你,你爷气的脸青唇白。”秋云沉下脸,对江一流道:“一流,你和我先赶过去,娘,你带妹妹们慢慢来。”
江一流立刻接道:“姐,是不是上次偷东西那娘俩,呸,这俩泼妇,还不死心,让小爷去会会。”
刘氏忙劝道:“孩儿,这次不能打人了,你爷他这辈子老好人,就图家和万事兴,你可别弄的过了,待会你爷有个三长两短……”
“娘,你放心,我有分寸。”说完带上江一流急匆匆朝祖宅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