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管家办事一向极快,第二日便上张氏卤菜馆去寻秋云。
眼见天冷起来,秋云想做羊肉锅子卖,其中诸多细节正趁着饭点已过店中稍闲,与张枫慢慢研讨。
“请问,秋云姑娘在吗?”顾管家已瞧见柜台后低头说话的秋云,但装作未见。
秋云抬头,从柜台后迎出,喜道:“顾管家,您怎地赏脸上我们这等小堂子来,秋月,快看茶,顾管家这边请。”
“不用麻烦。”顾管家冷淡将手一竖,推挡了秋云的热络。
秋云是何等聪明的姑娘,她当下便明了,这人不是来用膳,而是别有他意。不待她细思量,顾管家已讲明来意。
“我家夫人想请姑娘到府一叙。”
“哦?”想起那滴悠然落下的眼泪,那位美貌的妇人,秋云心里有数。但她得答应,做生意的人,什么人都惹不起。
她笑的更欢喜:“小女子粗俗不堪,能入程夫人眼,实乃幸事,不敢担个请字,这就进屋洗罢手随顾管家前去。”
说完,进屋淘手,梳整衣貌,将店中事宜和姑姑秋月交待,由顾管家领着去了程府。
程府还是从前的程府,时值深秋,院中仍是郁郁葱葱花满院,楼台倒映碧水间,湖中不见残荷只见鹤立岸边,展翅腾飞引晴空碧霄一片。
秋云念及,程渊院子里的桂花恐怕香了。
便闻到一股好闻的栀子香味,已到程夫人别院。
程夫人正在院中用剪刀裁盆中石榴结的果子,丫鬟端了盘立在一旁,她裁下一个,丫鬟便立刻接入盘中。
顾管家引了秋云上前,请安后道:“夫人,张姑娘来了。”
她恍若未闻,顾管家也不起身,恭敬的弯着腰,秋云站在一旁,心中冷笑,这是给她来下马威啊。
片刻后,程夫人扭头过来,皓月般的脸庞浮出轻飘飘的笑:“我若忙起来,便万事皆不闻,让姑娘久等了。”秋云含笑道:“不过片刻,欣赏夫人裁果也是幅美景。”她笑中有了实,冲顾管家挥挥手:“下去吧,我同秋云姑娘说会子话。”顾管家应声退下。
丫鬟拿帕子给她擦了手,她道:“进屋去吧,屋里坐。”又道:“把京都来的蜂蜜酥心糖,蜜汁玫瑰糕端些上来。”一面将帕子扔给丫鬟,朝屋内走,边同身边的秋云道:“这些都是适合姑娘家吃的零嘴,我屋内几个没规矩的丫鬟,见天儿的惦记,稍不注意便挑了去,贪嘴的小蹄子。”又笑:“待会儿多捎些,外头不常见。”扫了她周身:“乡下更没有。”
秋云陪笑,忍不住腹诽,当我乞丐啊,满汉全席我都吃过,你程府有吗。
不会丫鬟就奉上茶,果子,茶是茉莉花茶,果子是先前说的并几碟杏仁豆腐和荷花酥等精致点心。
程夫人玉指捻起茶盖,吹皱茶面,满室飘香。
她轻抿了口,便放下,夹起块荷花酥,也只尝月牙点,放入盘中,再也没动过,只对秋云道:“听府里头的下人说,姑娘在西街口开了家吃食馆子,叫什么……”她顿了下,后头的丫鬟赶紧接道:“张氏卤菜馆。”她做恍然大悟状:“对啦,这名字取得好生精妙,谁都知道姑娘姓甚,也真够直截了当的,不像那些文人墨客,咬文嚼字,令人心烦。”说完自顾笑起来,见秋云不动面前杯碟,便问:“秋云姑娘怎地不吃点心,是不知怎下口?”
秋云靠在玫瑰椅上,只看她唱戏都饱了。
笑回:“谢夫人美意,我不吃甜的东西。”
程夫人也笑,笑的很开怀:“是我招待不周,忘记打听姑娘喜好。来,将我刚裁的果子给秋云姑娘送去。”
丫鬟听她吩咐,将已经端下去的石榴托到秋云面前。
石榴不过儿拳大小,红皮六瓣朵儿顶。这是观赏用的石榴,果实必定酸的人倒牙。
秋云推开,盯着程夫人,一字一句说:“我也不爱吃酸的。”
“那姑娘便是爱吃苦的咯。”
“我只吃,我愿意吃的。”秋云笑的舒朗,笑的风轻云淡,如抖松羽翼般的恣意洒脱。
程夫人心中一凛,生出点厌和别的东西,她只是个守门人,守着程家的大少爷,守着程夫人这个身份。
眼前少女月朗风清般的举止,正如面镜子照见她的束手缚脚。
她讥笑道:“愿意,却不一定吃的起,这世上的姑娘啊,大多是小姐的念想,丫鬟的命,便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凭你愿意也捞不着。山鸡岂敢肖想配凤凰。”
秋云换只手撑住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山鸡,呵,也好过养在笼中的金丝雀,饮清泉,食珍米,却振翅难飞。我愿意,不是我一定得到想要的东西,而是我可以不做,不想做的事儿。”她望着屋檐下的蓝鹊儿道:“寂寞深院,锦衣玉食,哪有天南地北,海阔天空任鸟飞逍遥。”她回头盯住程夫人的眼睛:“我还是说,只做我愿意的事儿。程夫人夸我直截了当,那便不用答哑谜。我来这趟,为了程府的面子,为了程渊的面子,虽然他也不大给您面子。开门见山的说,我为人处世行得正坐得端,没肖想何人,若真有肖想,也是那人盼着赶着,让我想。”
程夫人脸色微变,却听她又说:“程夫人久居深院,不懂外头世道风云,人言可畏。最好如履薄冰,守好贤良淑德的名头了,个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否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秋云所言一字一句,如寒冰凝箭射入程夫人心中。。
想起程渊立在桥上,星目含威对她冷言道:“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姨母,你逾越了。”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这般冰雪聪明,为何又去学那些婀娜招摇的骚弄手段,做那下流的勾当来招惹本府少爷,便是哄他几个银钱,讨得你欢喜,怎地,觉着便能登大雅之堂。”程夫人已若强弩之末,只图将秋云羞辱痛快:“真是恬不知耻,做的春秋大梦。倘若胆敢再私缠渊儿,我必让你无法踏足洛县一步,你大可试试。”
秋云起身拂拂衣裳,仿佛身上落满灰尘,又像是听了个不好笑的笑话遮掩尴尬:“程夫人,你真不懂他,竟将他作穿花蛱蝶的男子。若真是他母亲,真的如此威风。”她抬头看了眼华丽精美的屋子:“程家虽大,也不至于用正室守屋子。”
一语中的。
“你!”程夫人被人戳中软肋,气的口不能言。
“夫人。”秋云还记得行离别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别为了我这个村野丫头,碎了您精雕细琢美玉般的名声。欢迎您,以后常来张氏卤菜馆。程府的生意,我从不怠慢。”
说完走出门外,侧头瞧眼梁上的鹊儿,它见人来,还欢喜的跳跃,秋云叹息,真是可怜啦。
秋云走了,屋内静悄悄的,鸟儿叫了两声,本该悦耳动听,落入程夫人耳中,却如杜鹃啼血。
你真不懂他。
程夫人呆坐在椅上,望着洞开的门口。
漫长的回忆中,她仿佛看见姐姐黯淡的眼,闪烁其中如残灯般的光,仍能将她的良心灼至生痛。
姐姐说,我不恨,不怨你啦,你也是个苦命人。帮我带大渊儿,他应当是个顶聪明的孩子,顶勇敢的男子。为他娶一个很爱的女子,美满的过一生。别似你我,也别似他。
也许人这一辈子,就是个轮回,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
可是,程夫人想,我欠的恐怕还不上了,那孩子,是个勇敢的人,可是他好像从不快乐,起码对着自己从不快乐。
过了拱桥便是门廊,后头的院子内,两个小丫鬟正在石阶上闲坐,满院桂花香,满地银杏黄。空中落叶簌簌如蝶舞,缸中残荷下两尾金鱼探出头吐泡,望向湛蓝的天空。
秋云回到店中,独坐柜台上,秋月叫了她两声都未应。
“姐,你咋了?”秋月走过去轻轻推了推姐姐。
听见她低下头呢喃道:“碗柜和屋子又该擦了,满架书册,是否落满了灰。”
秋月不懂后一句,但她懂得前句。举着帕子便去擦柜子。
凉风秋日,京都迎来满城桂香飘的季节。
程渊陪着父亲往正在修建的慈恩寺去。
寺内工匠井然有序忙忙碌碌,整个佛院已初见规模,红砖青瓦,雕梁画壁金光闪闪,菩萨雍容,罗汉威严。院内载种银杏松柏香樟若干,又有香炉,梵鈡,功德塔随处可见。一座约60丈长,15丈高的睡佛,面如满月,耳如垂珠,眉细纤长,鼻高修直,懒洋洋侧卧在寺中一座山丘中,其宝相庄严闭目也能洞悉人间,普度众生。
二人行到观音殿中朝正在清点供料的冯睿锡问安。
冯睿锡手持长卷,微微点头,并无多话。
此人面黄眼凹,眉不皱而起,鼻如胆悬,唇如薄刃,便他不言不语也若苦思。
“尔等来的正好,这入库手续为何如此繁琐?”冯睿锡闭上长卷。
程家供应材料共三个步骤,便是出库清点,复验,到了寺内库中,请入库检查的官差清点按印,将验明的册子分两份,一份归于官家,一份回执程家与出库数目相对后,再造册,所历人员均得留印。且点,验,送三人不得雷同,定期更换。
冯睿锡不满同官差清点那道手续。
“恐怕你还不知工部事务多急迫,为我部平添冗务。”冯睿锡背手斥道:“倘若你还想得来这趟生意,便去了这不必的步骤,若再生事端,误了工期,不等圣上怪罪下来,我第一个夺了你的差,你们程家以后也不必再同工部共事了。”
冯睿锡此人说话一向毫无留情,程如是为人圆滑精明,擅长看人下碟,当前并不忤逆冯睿锡意思,垂头听完拱手道:“冯公所言极是,尔等下去便改。”
冯睿锡方才作罢,拂袖而去。
程渊劝父亲道:“这手续若改了,要出乱子。”程如是叹气:“此般是过草率,但想他也是为了工期。”程渊摇头:“我总觉得不大对。”程如是望着墙上飞天菩萨思索番:“你暗中将些庄子卖了换成现银,改日送到圣山寺,你祖父曾在那儿做过俗家弟子,主持是信的过的人,你秘密的去办,千万别搞砸了。我心里也有些忐忑,但是……”他叹口气:“深陷泥淖,已身不由己。”
程渊望着父亲蹙眉沉思的侧脸,终究什么都没说,默默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