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莫国第十五年了,秋云依旧还是会梦见穿越前来的景象。
梦里在召开董事会,风头正劲的董事长高挥手中成叠文件摔至她面前,怒道,张总,你审查的半年报告未免太过草率,数据指标全乱来,证监局已经在下处分了,公司股价有多大损伤,你知道吗?
那一声响,在梦中仍能惊起她身细汗,抬头,去看斜下方坐的财务部长,四十五岁男人脸上挂着得意的笑,银丝边框眼镜下,细长眼睛微微上翘,胜者姿态尽显。
她站起身,抓起印满数据的纸张,尽力撕碎,白雪似的纸片飘飘扬扬洒在软绵的暗红色地毯上,不顾高层惊讶神色,无视董事长呵斥,她手握碎纸塞入那小人口中,目睹他瞪大眼睛,呜咽挣扎的狼狈样,爽快至极。
蓝色的LED上所绘制曲线图,展现高低起伏的市场走势,正如她跌宕的人生,兴时高升云霄,败时跌至谷底,她露出个解脱的笑,张开双臂,朝衣冠楚楚的精英男女深深鞠躬,挺直背脊转身手握金属大门手柄,拉开沉重的木门,大步洒脱离开这个道貌岸然的世界。
走到楼下,她回望身后高耸的建筑,抬手遮挡其外饰金属墙壁在阳光下闪耀出冰冷尖锐的光芒,真想离开这个世界,虚伪,冷漠,残忍,危险的世界。
包里电话振铃,来电显示是母亲,刚接通,那头急促的声音传来,依然是父母生活费不够弟弟要结婚女朋友嫌车差之类的话题。她真想笑,取款机也要读条,当我造钱的吗?再次回望高楼,扬手将电话丢至马路中,一辆车正好碾过,她笑了笑,抬脚踏下阶梯,谁知那车突然轮胎打滑,转头猛然朝她冲来。
血从身体中缓缓流出,久久凝望天空眼睛竟不觉干涸,原来,身体的痛不过如此。耳边传来呼声,脚步声,她觉得累了,闭上眼沉沉睡去。
突然一声鸡鸣将她惊醒。
睁开眼,同样的土床,同样的破旧屋顶,房间黑乎乎没有一点光,但窗外的天,微微泛着亮,像快灰玻璃。
秋云起身走到厨房门口,昏暗的光线中,一个梳妇人髻穿靛青色粗布麻裙的女子正在往灶里添柴,锅里面熬着红薯和高粱米。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柴火爆出几粒噼啪声。
秋云从门缝里支个脑袋,叫了声娘。
刘氏见女儿来,忙说道:“你咋来了,这还早呢,快回去睡觉。”秋云自顾进来,拿过刘氏手里的柴火钳子:“娘,我帮你,两人做快些,你也回去睡会儿。”刘氏推脱不过,只得将烧火的活让给她。
麻利的从泡菜坛内夹几块酸菜,又去院子里掐一把韭菜和辣椒,切的细细碎碎,待锅内稀饭熟后捞出,将酸菜并辣椒一起炒香,韭菜烫熟淋几滴香油拌上,装进篮子。
做完这些摸着黑张刘氏和秋云又回屋睡了片刻,这一觉便睡过头,等到院子里传来婆婆骂骂咧咧的声音,刘氏吓得忙从土床上起身,秋云却先一步将自己娘按回床上,冲她摆摆手,做了个安心的手势,示意自己去应付奶奶。刘氏不忍心女儿挨骂,急得摇头穿衣,秋云劝她放心,快步出去将门带上。
院子里张老太正插着腰骂人,中气十足唾沫横飞:“你这丧门星,倒霉婆娘,母鸡不下蛋的烂货,生一堆赔钱货,想断我儿子的根啊你,黑心肝黑心肠的婆娘。”
“奶,小点声,邻居听见还以为爹咋了。”秋云掩了门低眉顺眼走到张老太身边。
“嘿,你这赔钱货给谁甩脸子呢,翻天了,是要骑到你**上不,刘家村那坏了根的种,养出你这么个忘孝的东西,看你娘咋教的你,回头卖出去让婆家捆起来打,你就知道什么是尊重你老子娘,跟你娘一样都不是好东西,你娘呢?叫她给我滚出来!”张老太不是啥慈眉善目的奶奶,冲着秋云就是一顿数落。
“我娘病了。”秋云规矩回道。
张老太登时来兴趣了,身子往前送鼓着眼问:“啥病?”
“说是恶心想吐,还非要吃酸橘子和泡酸菜。”秋云苦着脸说:“也不知道啥病,泡菜坛子都给捞空了。对了奶,娘早起给爷做好下地的饭菜,放灶上篮子里,我这就拿过来。您要还不顺,我就去叫娘起来。”秋云转身进厨房把早就做好的饭菜拎出来。
灶上有余温,菜还是热的。
张老太接过篮子,停止喧闹,秋云也不说话,乖乖立在一旁。
闹这一阵,天边已露鱼肚皮白,陆陆续续有上地里的人经过张家,见到这一幕,老太太提着篮子铁塔一般矗在院子里,旁边孙女规规矩矩的站着,心里门清,这张老太又来找麻烦了。
张老太暗自打了会算盘,没再为难媳妇和孙女,往鸡窝掏了两颗新鲜热乎的鸡蛋,又去菜园子拔了几株绿缨子萝卜,扬长而去。
秋云看着老太太满载而归的背影,面色阴沉,穿越前的经历告诉她,让人畏惧的不是刀子就是金子。
秋云所在村落乃莫国战乱时期被边境牧民赶到内陆的汉人所建,叫做民汉村。
这里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气候宜人,因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使之农耕发达,很快成为远近闻名的富村。
村里专修通往县里的马道,又集资置办下两匹马专门负责运送往来的村民,解决村民进出交通难题。
秋云太爷爷曾做过民汉村村长,为人正派善断公道,在村里颇有威望,积累下不少田地,张家属于村内富足人家。
秋云爷爷与王氏结为夫妻,如今已四十载,共育二子三女。
大女儿张桦嫁入长乐镇裁缝周家,二儿子便是秋云父亲张勇,在洛县替人赶车,三女儿张枫嫁入清泉镇上杀猪匠刘家,四儿子张奇在县书馆当先生取了同僚女儿黄氏,幺女张林则尚待字闺中。
王氏在生张勇时受了苦,后经庙里师傅解签言她身边有前世的仇人寻仇,疑心到二儿子身上。待张勇颇为苛责,哪儿哪儿不顺眼。张爷爷倒是一碗水能端平的人,可再怎么管也有无暇顾及后院的时候。
张勇十六岁就送去学赶车,十七岁在外村替他寻了户将就的人家成亲,早早分出去单过。张勇恨气学回一手赶车本领,年前将烂草棚推倒重起六间土屋,后院开辟一块地种上菜,日子过的红红火火。
娶回来的刘氏温柔顺从,任劳任怨,两人互相扶持十几年,刘氏虽只育三个女儿,张勇和妻子却仍恩爱如初,为躲避老母亲念叨刘氏子嗣问题,起屋时特意选在洪岩山下,离村里有半柱香的脚程。
今日这场小纷争很快被秋云化解,待奶奶远去,两个妹妹才敢从屋内出来。
“姐,你没事儿吧?”问话的是秋月,家中二妹,刚满过十三岁,甚是惧怕张老太。
“大姐才不像二姐每次看见奶奶就跑,大姐比老虎都厉害。”说这话的是幺妹秋雨,今年七岁,是个小机灵鬼兼马屁精,擅长见风使舵。
“那你刚才怎么不出来帮帮姐姐。”秋云揪揪妹妹小辫子,看她不乐意的表情,挺乐。
“姐!头发。”秋雨刨开姐姐的魔爪,摸着没几根头发的小揪揪,撅嘴道:“因为啊,我知道你腻害!才不怕老虎婆。”
“小丫!你说啥呢!”刘氏从内屋出来正听见秋月说这话,立刻训斥道:“说了多少遍了,不许这样说你奶奶,她怎样都是长辈,老……去,把昨天的衣服洗了。秋云,秋月,谁也不许帮她。”
“好嘞,娘。”秋云拉着秋月笑嘻嘻的走开,留下秋雨挂着金豆豆搓一家人的衣服。
到傍晚三姐妹牵手从田间回家,坡道上来辆马车朝山脚下奔去,秋雨眼睛尖,一眼看见车上躺的正是爹爹,忙甩秋云手:“姐,你快看!”秋云瞧了心头不安,赶忙拉扯妹妹跑回家。
赶到家中,马车绝尘而去,房间里刘氏正扑在张勇身上哭。
原来张勇赶车坠入河中,车毁马失,捡回条命,摔瘸条腿。东家免他赔钱还差人送回家,已格外宽厚。
这件事直如晴天劈裂将日子本稍微好起来的家又瞬间推回谷底,秋月和秋雨跟着娘亲在旁垂泪,只秋云一人耸眉沉思,心中诸多念头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