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宣人王历,四十九年。
十七岁的付白叙中举,眼看着平地起高楼,白墙添青瓦,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谢妧娘终于苦尽甘来。
往后的七年,付白叙虽然在仕途之上再无进步,但七年间,夫妻二人也算相敬如宾,谢妧娘亦在这七年间为付白叙诞育了一双儿女,取名付敏义,付敏淑。
外人瞧着付家的日子越来越好,却只有谢妧娘敏感的发现,付家的一切都在悄然发生变化。
不止一次,谢妧娘对着镜中日渐衰老的自己黯然神伤,她比付白叙年长七岁,再加上常年的操劳,脸上早已经悄然爬上了皱纹,而付白叙才二十五岁,青春正好,纵是后来科举不顺,也不妨碍他少年中举的风光得意,英姿勃发。
二十多岁的付白叙越发得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尽显文人雅气,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小少年,所往来的皆是十里八乡的文人雅士,而他眼中看她的情分,也越来越淡。
谢妧娘知道,眼前人已非彼时人。
直到一日,付白叙终于委婉道:“妧娘,近日县里有一位徐员外,乃是宁宣人王历二十七年的举人,他膝下有一女,名唤徐清昭,这位徐员外近日有意提到,想…”
“我知道了。”谢妧娘打断了付白叙的话,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打断付白叙开口,她强压心头的百般无奈,万般委屈,看着在烛火下他俊朗的脸。
她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不曾想这一天会来得这般快。
“不知道那位徐家小姐人品如何?”谢妧娘深呼吸一口气,脸上露出轻浅的笑容,她轻轻为他打着扇子,知道付白叙心思后,她觉得夏夜的燥热在此刻也不那么明显了:“我没读过书,确实是有些配不上你了,你如今已是举人老爷,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是该有位配得上你的举人娘子。”
付白叙眼里浮现一丝愧疚之色,他看着她,缓缓道:“妧娘,我从未嫌弃过你,若没有你,哪有今日的我,只是那位徐员外关系网庞大,他的同窗不乏有进士之流,我若想更进一步,少不得旁人帮衬,你要理解我…”
“我知道。”谢妧娘善解人意的道,她垂下眼眸,很好的掩饰住内心的难过:“徐家姑娘那样的人,应是不会做妾的。”
付白叙点头,表示认同。
谢妧娘凄然一笑,这种结果早已在她预料之中,她笑着道:“我陪伴你这么多年,也不在乎这种名分,只要你心里有我,便好,在你的仕途上,我帮不上忙,可是徐家老爷是位老举人,有他的关系网在,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更上一层楼,徐家那样的读书人家,徐姑娘也一定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那位徐家姑娘我见过几次,倒是个性子和顺,谦恭有礼的,只是,怕委屈了你和孩子。”付白叙沉吟道。
谢妧娘笑逐颜开,有他这话,她就心满意足了:“你心里有了考量便好,只要她能真心对待敏义,敏淑,能照顾好你,我便什么委屈都受得。”
付白叙哽声,握住了谢妧娘的手:“你放心,我心中有数,定不会让你和孩子受委屈。”
谢妧娘直到死都记得付白叙的这句承诺,即使是死后,这句承诺也是她一生执念。
徐清昭很快就进门了,谢妧娘以妾的身份见到了付白叙口中这位谦恭有礼,温柔和顺的徐姑娘,那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一身火红的嫁衣刺痛了谢妧娘的眼。
那真的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杏眼桃腮,身量纤长,举手投足间如大家闺秀般,那种优雅,不是她这种农妇可以比的。
就像天上的云彩和地上的泥土。
那种美好,让她自惭形秽。
至少最初,她是这般认为的,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她在她面前,都是一种微小渺茫的姿态。
直至后来,日久天长,她才真正看清楚这位徐清昭徐姑娘,远不是面上看着这般简单。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徐清昭重重跌倒在地,捂着肚子痛苦的道:“就算姐姐不喜欢我,好歹我肚子里怀着夫君的孩子,姐姐怎么能这么推我…”
谢妧娘惊慌的上前,想要扶徐清昭,徐清昭见状,吓得大叫一声,连连后退:“你不要过来,不要害我和孩子!不要过来!”
谢妧娘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她痛心的看着徐清昭,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污蔑她,她不曾推过她,为何她要这般说。
“妹妹,你在说什么?”谢妧娘迷茫的看着哭喊不止的徐清昭。
徐清昭哭得梨花带雨,她原就美貌,哭起来更是我见犹怜:“我知道姐姐不喜欢我,怨我抢了夫君,可是我和夫君也是两情相悦,姐姐虽然占着先机,陪着夫君自小一处长大,那是少年情分,我自知比不过,可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姐姐不能因为恼我就迁怒了孩子啊,姐姐若是怨我气我,大可以打我…”
谢妧娘有口难辩:“我没有推你,你为什么要污蔑我?你肚里有了孩子,那是白叙的血脉,我岂会害他?”
“姐姐…”徐清昭可怜兮兮的看着谢妧娘:“姐姐真的从未怨过我?”
谢妧娘沉默。
怨?自然怨。
可她自知对付白叙而言,徐清昭才是最好的选择,纵是怨,又有何用?
“你们在做什么?”付白叙的声音带着三分凉意从屋外传来,他大步流星的走来,心疼的扶起徐清昭,柔声道:“怎么坐在地上,发生什么事了?”
徐清昭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夫君,是我自己不小心滑了一跤,真的不怪姐姐,都是我自己不好,做事笨手笨脚。”
付白叙闻言,带着审视和痛心的目光望向谢妧娘:“妧娘,清昭肚子里怀着孩子,你怎么能推她,还让她干活!”
“我没有…”谢妧娘红了眼,自从徐清昭进门以后,她在他眼中已经看不到半分情义,看到的只有数不清的怀疑,他的心已经倒向了徐清昭。
她不止一次偷偷看着二人吟诗作对,鹣鲽情深的样子,好似神仙眷侣,再也容不得第二个人。
她看到他看她的眼神永远带着笑意,满眼都是藏不住的欢喜。
在外人眼中,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光华耀眼,没有她半分位置。
“妧娘,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付白叙痛心疾首的道:“我以为你是个宽容大度的人,所以我才放心把清昭交给你照顾,没想到你如今心思变得这么丑恶,居然害清昭和她的孩子,我真是看错你了!”
徐清昭委屈的趴在付白叙怀中,偷偷拿眼睛瞄谢妧娘,见她也在望着自己,脸上露出微不可查的笑。
“你不信我?”谢妧娘心寒,在他心里,她已经这么不堪了吗?
付白叙目光躲闪,他看了一眼怀中梨花带雨的徐清昭,又望向满脸失望的谢妧娘,道:“我相信我眼睛看到的。”
“夫君,你不要怪姐姐,姐姐毕竟和你是少年情分,陪你走过最艰难的岁月,如果为了清昭伤了跟姐姐的情分,清昭真的就成了罪人。”徐清昭怯怯的拉着付白叙的衣角,乖巧可人的道。
两相对比,付白叙的心越发偏向徐清昭:“如果你有清昭一半懂事,家里也能安生。”
他不再理会谢妧娘,扶着徐清昭进屋去休息。
谢妧娘心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付白叙不信她,他的每一句话都如刀子一样插在她身上,相伴二十余年,终抵不上怀中温香软玉。
那时的谢妧娘不知道,她的一切不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