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大圣越行越远,路人渐少。我回头看了一眼,杨美城渐渐成了个小圆点,而前面,掩藏在原野山林里的村落的轮廓越发地清晰了。
东门出城,行约六十里地进入丛山。其有山涧长流,经年不断。村中耕牛常于此涧饮水,因而得名牛涧。大圣沿途问路,且问且走,并无半分停留,徒步大约两个时辰,已然进入山坳,未几果然见到指路人所说之山涧。此时的山涧大部封冻,剩下涓涓细流。流水上熏腾暖气,如烟如雾,一路弥漫,缓缓向山外流淌。
大圣以手作勺,捧起涧水喝了一口,霎时间冰爽沁脾,甚是提神。此地山形如斗,古树参天,山坳之外空旷无垠,极目舒天,偶有鹰鹤嘶鸣,松鼠雀跃。大圣心旷神怡之际,生出我即山水,山水即我的感慨。
我亦如是想,不由慨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之妙。天音,天音,你让我随他送画,会不会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呢?即便不确定,给个靠谱一些的答案也好啊。
大圣迎着山峰,长吸一口气,闭目遐想,自言自语说道:
“等到雪化了再来此处,定也会是一番极致的景象。”
眼前大雪封路,四下无人,又无路牌指引,该往哪里走呢?
正寻思之际,忽然光影流动曲射一方,白皑皑的树林里走出一个风骨清奇的牛鼻子老道。老道穿了一领黑溜溜的乌皂衣,头上戗金冠束着银白头发,手上持一杆扫清宇宙的翠玉拂尘,目如朗星,面如重枣。
大圣暗自喜欢,在心里叫了他一声“道友”,快步上前作揖问道:
“天寒地冻,师父往哪里来又往哪里去?”
老道士如炬电眼从大圣脸上扫过,不答问话,嘿嘿一笑,说道:
“施主,我认得你!”
大圣端地一惊,不动声色,沉住气道:
“敢问道长尊讳,却又如何认得我了?”
老道向他还礼,自称叫做灵渊子,在此山后面的白云观修行,乃是一名火居道士,他道家的人可以娶妻吃肉,不必一味全真。他的俗家就在杨美城的西大门外,有时回家探望妻子,穿城而过,打巧都在志古斋门前路过,其间见过大圣两三回,所以记得。此番下山,也是回家。
原来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介凡人。
灵渊子同样问大圣姓氏,以及来此何干,大圣照实说了,末了向老道问路。
灵渊子向着山涧一指,说道:
“你只要沿着山涧往上走,转过了这座山,就会见到数百亩空旷的田地,田地侧旁有一条壕沟,田头对面有大片含苞待放的桃花,桃花丛中掩映着一个村子,那便是牛涧村。那里确是有姓缪的大户人家。冰天雪地你送画上门,生意做得实在热心,倒像是一段佳话。”
大圣不以为然,笑道:
“不瞒道长说,我这么卖力气也就是为人为己,家里急着用钱哩!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为钱奔波,哪里称得上什么佳话?”
灵渊子捻捻花白的长须,脸上绽放雍容,笑道:
“万般皆有缘故。贫道学过些少卜卦相面之术,我看你与逃字有甚深渊源。牛涧村满栽桃花,你和牛涧村,早晚必会结下一段末世情缘。”
我怔怔看着眼前这两个人。老道嘴中所说便是心中所想,直肠直吐,没有半点虚假;大圣则寻思老道说的不外乎是“桃花缘”,但现在这一身表相并不是自己的本来面目,任凭这老道再会看相,算得再准,算出来的也是身上所附皮囊的命相。皮囊没有精血魂魄,只是一副空壳,自然不会有什么命相?何况他人之事,与自己本无关系。自己尖嘴猴腮,心性来时容易龇牙咧嘴,喜爱攀爬跳跃,见人时能够温廉恭敛让,不吓倒一大片就算大有功德了,哪里还会招来什么情缘!和尚道士素爱假扮好心人,以便占卜算命敲竹杠,自己没来由理会。大圣皮笑肉不笑谢过老道,说了声告别,转身溯涧而上。
他在山腰处拐弯,一股寒风迎面吹到。草劲风急,耳畔呼呼作响。他抬手遮眉,详看四周景致,并不见灵渊子说的什么“此山后面的白云观”,乃自顾自哂笑道:
“果然是个骗子老贼。”
不远处确有桃红点缀,红花绿叶被皑皑白雪衬得煞是醒目,连片的房舍便在其中。
眼见就到牛涧村了,大圣心情大好,边走边想,寻思这天这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当年自己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翻不出佛祖的一个巴掌,这回在杨美城一住近年足不出户,今天离城二十多里居然还能遇上认得自己的人,这天上人间的事儿,说不清楚的真是太多了!
当然,他没有想到,老道所说的,他的末世情缘即时拉开了序幕——从一声尖叫开始。
“啊——”
尖厉的惊叫声从侧旁的树林传了出来。小儿的啼哭声紧接着响起。惊叫声啼哭声夹杂在凄厉的寒风之中,一阵紧似一阵,更是显得揪人心弦。大圣原是深藏了慈悲心的,情知有人遇到了灾厄,乃以手遮耳,避开呼呼风响,听音辩形,瞪大眼睛往树林里望了一眼,遮着耳朵的手在眼前滑过,抹了一把脸,变做另一人的模样,赤手空拳纵身跃进树林。
有的人,人前与人后是两副面孔,大圣期冀修人心养人性,亦未能免俗。日常把神力藏藏掖掖,现在远离了居家过日子的杨美城,可就没这么多的顾忌了,他寻思只要不是念咒作法,危急之中露两手武艺来惩恶除奸总不会太过引人注目,更想到世界太小,刚刚竟然还能被灵渊子认出,令他觉得还是变化成另外一人才好,要不万一再有人认得他是志古斋的孙醒,杨美城方圆百里的百姓就该给他著书立传了。武艺高强,徒手便能飞檐走壁的侠客形象,自然不能落在人所周知的古董店老板身上。
进得林中,两个起落,惊见一条深沟横亘眼前,离深沟不远,一条全身金黑,约莫大腿粗细的森蚺赫然在目。此物身长三丈,“呼呼”地吐着血红舌信正在作怪,嘴巴一张,竟比城里人洗澡的浴盆还大三分。只见它收缩巨尾,曲卷的身子叠罗汉似的盘成了一个硕大的圆圈,眼中寒光凛凛,一动不动地盯着一丈开外的大树。
森蚺眼光犀利,头颅微微摇晃,无视大圣,欲向树下发出致命一击。
大圣不用想也知道树下有人,他嚯地一声喝叫,跳上前走了两步,果然见到大树下站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妙龄女子。此女手持一根碗口般粗大的枯枝,背对大树,正与大蛇相持。先前的惊叫声必是这个女子发出来的。大蛇见了大圣,眼中凶光变得闪烁,似乎犹豫不决。很奇怪!
这时,小儿的啼哭声再次响起。大圣循音细看,发现哭声来自森蚺后部。而且竟然是从森蚺身子围成的圆圈里发出来的。乃施展火眼金睛神技,目光穿透蛇身,清楚地看到圆圈内有一个婴童。婴童刚刚学会走路的样子,在尾巴圈内蹒跚捉爬。无奈巨蛇身子冰冷滑腻,无论婴童怎样又抓又爬,每每总是跌回圈中。巨蛇不惧婴童,任他随意动作,目光只与那女子凛然相对。女子眼角的余光微微一闪,看见了大圣突然出现的身影。
帮手来了!女子仍旧不敢擅动。只怕一旦挪动目光,巨蛇便会立刻张开血盆大嘴吞下小儿。
大圣轻挪脚步,与女子渐渐靠近,低声传话:
“不必惊慌,我救你们母子。”
巨蛇似是会听人话,惧怕他们联手,居然以蛇尾卷起犹在啼哭的小儿,将硕大的头颅一摆,迅速地向深沟逃之夭夭。说时迟那时快,大圣纵身而起,“呔”一声断喝,右手瞬间从女子手中夺过碗口粗的枯枝,左手接上,将枯枝一折两断,双手迅速一扬,两段树枝如电光火石一般激射而出,直飞向巨蛇。那女子怕误伤了被挟持的小儿,又失声尖叫。
噗噗两声闷响,森蚺发出哀号,显然已经中招,鲜血嗞嗞地飙出来,片刻间溅满当场,就像万朵桃花飘红艳似地,全洒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森蚺抽搐了一会,气绝身亡。大圣纵身上前,看见大蛇皮开肉绽,两根枯树枝分别穿过蛇头蛇腹,牢牢地钉在雪地里,几乎没入土中。那蛇绽破的身体兀自冒着腾腾热气。卷着孩子的蛇尾渐渐松弛下来。
大圣喜笑颜开,显然对自己这般身手颇为自得。我听过他的许多故事,揣想这点技艺对他来说应属稀松平常。
巨蛇挟制的婴童大约一岁左右,被吓得面无血色,浑身打着冷战,抽搐着。原来还能哭着示警,现在想哭也哭不出来了。大圣蹲下,轻轻握住他的通红冰冷的小手,拍一拍,呵呵地笑着安慰道:
“小孩儿乖乖!小孩儿莫怕!刚才你用老大的哭声叫来叔叔,勇气可嘉!嘿嘿!想看叔叔做手工不?等会叔叔剥了大蛇的皮囊下来,做成筏子,让你到山涧里划船玩儿。”
急促的脚步声在大圣身后响起。大圣浅浅一笑,也不回头,反手指着赶上前来的女子,哄弄婴童:
“看看,娘亲找着你了。刚刚你藏在蛇身窝窝里,让你娘好一顿找!”
谁是谁娘了?!唰地一下,女子粉面通红。未对大圣千恩万谢,女子先把婴童抢过来抱在怀里,很是亲亲爱爱地疼了一阵,察看身上没有伤痕,乃带着哭腔,在婴童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转过身来正眼端视大圣。
直到这时,大圣才发现妙龄女子不止是年轻,而且身段修长匀称,姿色极美,其人面若桃花,呼气如兰,粉红的瓜子脸上眉似新月,明亮眼眸就如一泓净水清潭,要说此女貌似嫦娥,却又一颦一笑间盼顾毅然,神色明朗,比嫦娥还要多了三分英气。大圣猛然想起发生在誌古斋里的旧事,心下惊道:
“怎么是被我泼了一脸茶水的女子?!”
唉!其实很正常了,送画上门,买家是人家父亲,人家在此出现,并无不合常理。
我亦觉得此女美艳之极,因有惩罚庇护,人不知鬼不觉,我盯看此女的眼神一定放肆了一些。在肆无忌惮中,听到此女扑通扑通的心跳——一个大姑娘家,见到旁人目不转睛端详自己,紧张是必须而应该的。她定了定神,抱着孩子深深地道了一个万福,垂首低眉,说道:
“幸得壮士挺身相救,小女子万分感谢。壮士恩德,缪家无由报答,没齿难忘。”
我想错了,此女紧张不是因为感觉大圣陌生——我听到她心中另一番说话,情形属于话未说完又意乱情迷:
“在这种山旮旯的破地方,竟有这等英俊挺拔,气质超凡的英雄好汉……千里姻缘一线牵么……好难为情啊……可他……可我没在这里见过他呀!他是谁呢?”
女子寻思着,痴迷着,然后突然间醒悟,没有来由在救命恩人面前这般羞涩啊!她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俊美男子,目光宛然无邪,压根想不到其实是大圣所变。
女子怀春,把初见当成意中人,大概便是这种情形。
二人一对眼,不止是女子犯痴,大圣也有几分呆了,目不转睛盯着女子,听女子说感谢的话,摆摆手,打算回一句耳熟能详的老话“出家之人慈悲为怀”,所幸机警明察,话未出口已然醒悟此身非彼身,莞尔问道:
“你也姓缪,那么缪尽毅是你家里人么?”
女子愕然,“啊”了一声,再次情思不定,应道:
“缪尽毅正是家父,你是牛涧村老乡?!也认得我父亲?!我从京城来,在村里小住几天。这些天都没见过你呢!”
大圣哈哈一笑,说道:
“认得,认得。不瞒姑娘说,我正要到你们缪家去做客。你既是他的女儿,有劳前边带路。”
女子怀抱婴童,带着大圣走出树林。大圣看见密密相连的桃红骨朵,数不尽的桃树一棵挨着一棵绵延满山。想到出城以来接二连三的奇遇,又想到灵渊子说的桃花缘,不禁发笑,失声说道:
“一入桃花丛,便见桃花劫。虚长百年的老道,火居的?!桃花缘?!算得差,算得太差。”
桃花丛?!桃花劫?!桃花缘?!女子疑窦顿生,百思不得其解。
婴童倚靠在女子肩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大圣,明亮的眼神无邪而趣致。大圣感慨道:
“缪员外才多大的岁数,外孙儿满年了吧?”
女子停下脚步,柳眉竖起,露出逼人笑靥,说道:
“老恩公!我父亲就只有我一个女儿!你是怎么看出小孩儿是我的孩子的?什么眼劲啊你?一再地毁我名节,要害我嫁不出去?!”
未想女子忽而自己醒觉过来:
“哦,对了,那么说,你并不是村子里的人!”
“呃……我只说了认得你父亲,没说过我是这里的人啊……”
说话的工夫二人走到村口,如同女子的忽然醒觉,大圣猛地想到自己的面相是变化过的,这就要进村了,几乎忘了变回孙醒的模样。
他板起脸,借口说道:
“我以为姑娘还有姐姐呢!冒犯姑娘家了,这事怨我,姑娘不要见怪。我该自己掌自己的嘴。我已经知道缪员外住在这个村子里了,流年不利,还是改日再登门拜访了!今日多有得罪!”
说罢掉头,往回就走。
平常人哪能看出大圣的花花肚肠,眼见此人经不起玩笑,女子慌忙说道:
“恩人且慢,我就是随意说说,可不是成心责怪你呀!”
“与你无关,只怪我自己脸皮薄!”
大圣越走越快,一刻不停。
女子埋怨起自己,跺跺脚放下孩儿,回头向村口出现的人叫喊:
“看好孩子!”
脚下生风在大圣后面追着急叫:
“都怪姝鸿说错话了,恩公你不能走!”
村子里呼啦啦涌出的十几个拿刀拿叉的庄户,大圣早瞧在眼内,心说要躲过众人,此时还不快走更待何时!回头向妙龄女子歉然一笑,闪身避入桃林,只一下子,众人便看不见他了。
行踪既然藏匿,大圣默念口诀,变做一只白鹤,冲天而起。
我的目光离所见或近或远,看得一点不漏。
白鹤在半空中盘旋,把整个牛涧村看了个真切无遗,也看见了极远处天地相接的缕缕紫气彤云,那一刻与其说大圣心无旁骛,还不如说他对一应神迹心如止水。未几大圣选中村中一条阡陌小路,四通八达且又无人经过,扑一扑双翅,翩然落下,着地时摇身变化,杨美城誌古斋孙大老板的模样瞬间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