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大堂上挂有一副竖联,也不知为何人所书。
记曰:功名身外事,大就何妨,小就何妨;富贵眼前花,早开也得,晚开也得。
李长庚的乌纱帽在联扁前晃动,来回地晃动。
不是伤寒打摆子,是在独自踱步,兼带着等个人。
论资历,乖乖不得了。反正王晚亭此生最佩服的就是他,十足十的官场老油条一根。
自万历二十三年起,先授户部主事,接着下到江西当了布政司,然后又干起了山东巡抚。再然后很多很多,顺天府尹、副都御史等等念起来管叫你嘴起泡。
简而言之,刑部、户部、工部都做过尚书,两月前受皇命出任吏部尚书。六部串齐了四门。
民间传说太白金星就叫李长庚,可这位与道教中太白金星同名的尚书,不晓得最近抽了哪门子的风,约了个名叫亚基楼的人,想改信奉天主教。
也不是受了主的召唤,猛然就顿悟了。他就想博取个名,一个规避党朋特立独行的名声。
没办法呀!周延儒和温体仁终于拳来脚往明掐起来。温体仁主攻,本来趁山东兵变,抓住孙元化同周的关系可以往死里按,却让懿安皇后的人斜搅了一气。周惊着了,主动避嫌。可避嫌有屁用,身为首辅,该承担的责任还躲不脱。
火候还是欠缺,再整。私下接受大盗神一魁的贿赂,以扶代剿,导致西北糜烂等等,等等。
周延儒主防,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直接同东林人做买卖,搞掉温最大的依仗,吏部尚书闵洪学。只要搞倒这家伙,他有把握将温驱出内阁。然后,东林人士便能花差花差滴。
闵洪学终于被东林人咬得是落荒而逃,接任的李长庚左看右看,决定投入上帝的怀抱。
“哟,怎生会是你呀?”
惊讶地大呼,恨不得周围人全能听见。他等来的竟然是御马监的一个太监。
“蒙主的感化,他的羊群在不住地壮大。正是在下啊,李大人。”
太监姓庞,算是以前高起潜下面的一个小角色,非常醉心于替上帝在人间传播福音。
“哎呀,快请进。得蒙前赠《圣经》一册,得益良多,得益良多啊。”
“在起初,天主创造了天地。天地还是一片混沌空虚,深渊上还是一片黑暗,天主的神在水面上行走…。”
神棍挺着胸膛,昂头特意显露出十字,跟在大明六部之首的尚书侧后,堂而皇之步入了官署。
京中主流神棍们是绝不会这样的。例如正在主持道场的灵济宫何仙姑,从来也不会当众人面去人家官署里搞的沸沸扬扬。要搞,就专心一意地搞场空前盛大的。
慈庆宫内香烟弥漫,诸神已降。消灾的消灾,施福的施福。唢呐钹儿轮番上,吹吹打打震天响。
有钱使得鬼推磨,一出接一出伴着笙箫齐鸣的跳大神,活脱脱像精彩绝伦的折子戏。还真别说,京师的南戏班子换上道袍后,精心吹奏出的曲目,在烟雾萦绕的映衬下,果有三分仙府的意境。
也有美中不足的。比如仙姑虽一时风光无限,在懿安皇后面前终是比不过渺目道长所受优待。
道长高坐在主客位,良妃等人的位置都不如他。莫办法呀。人家是陛下钦差,派助此场法事的上使。负责全程解答张娘娘对科仪相关事宜的垂询,待遇自然崇高。
玉春怀抱桃木剑,手握镇魂铃。不时地跑上跟前打躬稽首应着话,活脱像个南杂戏里的报幕。
身为仙姑大弟子的她,一脸庄严肃穆。跑上跑下的间隙,一双丹凤眼框中,眼珠儿不时的向着四处偷偷斜瞄。方才有师妹提醒她,若干年前,她个大巴掌曾麻利溜地印在道长的小徒弟脸上,万一…,嘿嘿。
“好大的场面啊!怕是要赶上嘉庆年间的规格了。”
“可不是嘛。老太妃,这回说着了,连您老也没见过这等大阵仗吧。那一年,乐安公主掉井里,请来的和尚道士驱邪,可没得这番排场。”
李老太妃特意赶在祈神降福的时分才过来,平日窝在殿内叨念些经文,吃两餐随斋。
答她话的是康妃,乐安公主的母亲。这位大大咧咧、心直口快的母亲,现在三句话不离女儿,争天争地争了一辈子,倒不如安安稳稳地增些寿。不理旁人如何讲,她是最想得开的。
“快瞧,绳子飞上天啦。”
“哎呀呀,竖起来了真稀奇,上面挂着啥啦?”
“看不见,大概是有神仙在上头扯着吧,要不怎会高高地垂挂在那,不落下。”
“呜呀,神仙真的降临了,快磕头。”
“莫磕哟,那上头还有个小子呢。爬到这么高,摔下来怎办?”
“摔不死的,上去了就成神仙。”
李康妃的话很响亮,唯恐天下不乱的响亮。前来观科仪的后宫嫔妃已没人注意她,齐齐地仰着头,眼瞪瞪地看着个七八岁小子模样的人,顺着虚悬的绳子爬入云端,消失不见。
“哄。”
成片的人跪倒在地,口中妮妮喃喃,把自己晓得的各路神仙叨扰了个遍。
也有些人没跪,懿安娘娘和渺目那一团没人跪,围住外场的宦官也大多没有跪,摆阵的道士们及负责吹拉弹唱的那些人也没有跪。
“哎呀呀,仙女散花啦。”
空中飘散出无数的花瓣,没有香味的绢花,但没人近前细辨。
“嘭。”
一枚硕大的仙桃,落了下来。仙姑手端银盘,袅袅然从布满花瓣的地上拾起,摆动春风拂柳般的步调,托举到张娘娘面前。
“天降蟠桃,给娘娘千岁增福增寿。”
“有劳仙姑了。”
银盘转到太妃手上,后者差点笑出了后槽牙,如果她有的话。
“这不过是波斯人的杂耍罢了。”
负责执掌各色旗帜站阵的宦官中,有人在小声议论。
宫女们识字的十不足一,宦官却有半数以上。除开那些像魏忠贤自阉入内的,小宦入宫首先要到学堂读书写字,达到一定的标准才分发到各宫各殿去当值。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阉人算不得读书人,但也有比一般读书人书读得多的。
读书有坏处吗?显然也是有的。比如让人少了许多玩耍的时间,走路坐姿和吃饭各项规矩也是定得死死的。再比如,如果全天下的书上都讲茅房那股味叫香气,你敢说个臭字?
“她会死吗?”
哆哆嗦嗦的项杏娘,问替鸢儿把脉的冬至小姐。
“你见过不死的人吗?”
翻过一对大白眼后,收回手的冬至翻箱倒柜,扯出了几件光鲜靓丽的丝面衣裳,一把甩在替鸢儿拉扯被子的杏娘面前。
“如果再不将身上的衣裳换下,我保证你会死在她前头。”
“谢过小姐。”
哆里哆嗦的项杏娘抱着堆衣裳,跑到床后,一阵的淅淅索索,还连抽了好几下鼻子。
她终于晓得,瞧上去五大三粗的冬至小姐原是名郎中,一名心细如发的好郎中。方才光想着救人,现在脱光了才发现,自己半截身子也是湿漉漉的。
“姜汤好了,端进来吗?小姐。”
“搁凳上。”
条凳一头跨在门槛外,一头跨在门槛里,冬至随手摆下的。
“傻戳在那做啥,再生两盆火来。”
“哎。”
“慢着,别去道长屋里拿,找管事管家要去,快去快回。”
“是,大小姐。”
“你你你,死去把猢狲找回来。”
庆生猢狲的绰号不晓得是怎么传开的,冬至只记得最早从马夫嘴里听得。后来大家叫开了,尤其他人不在场的时节,所有人都这么叫。
“喂,换好没啊?赶紧给她喂下去,…。哎,那个谁谁谁,再端碗姜汤来。”
“好嘞,大小姐。”
冬至小姐虽然人高马大嗓门响,对待小厮们却一向不赖。而且医术高超,连道爷也是这么讲,三个徒弟中,没人能及得上她。
事实上,冬至早有旁的想法,对医术药饵缺乏兴趣。偏偏渺目就是觉得她有天赋,死灌。
怨不得哪个,一本破烂医书,前后抄了百遍,早都能倒背如流。不懂的依然地方很多,不愿追根问底,兴趣了了嘛。可架不住拷问呀,渺目师伯是要抽查功课的,怎么办?只好把历来师傅这方面的胡言乱语拿出些来搪塞,这一搪塞不打紧,老是引得师伯的独瞳大放异彩。
也不打紧,打紧的是孙元化送到了庄子里。
黄冲懂个屁医术,闲的发慌的时节,他是将一些医护知识有一搭没一搭地解自己闷儿。所有现在使用的药,都是人家渺目亲手制的。
渺目的医术恰到了瓶颈处,有个活宝师侄次次讲出些稀奇古怪,当然要试。
孙元化的双脚就是这两人试验的结果。冬至是有把力气的,又逐渐落得下手。每次换药绑绷带,都是在执行她师伯两下结合的外科新法。然后,熟能生巧,就成现在这样了。
孙家是推波助澜的帮凶,就因每次施术的都是冬至,孙家一大帮人对她感恩戴德。
胭脂水粉、锦罗绸缎啥的,但凡从上海送来的好东西,尤其是女儿家能用得上的,孙和鼎都会叫家里人备下一份,然后亲手送到冬至那里。
“哇~,鸢儿你别…呜~。”
里头传出项杏娘哭天呛地的嚎咽,惊得神游不知何方的冬至一激灵。
“嚎丧啊,见鬼样的叫。”
“她…她死了。”
“都说了你死她都不会死,这不有脉有心跳嘛。启开,你。”
冬至的五官其实很耐看的,不粗造,还给人很踏实的感觉。
“那她为啥一下又软下去了?”
鸢儿方才能挣扎张口喝东西,只喝两口,一下就倒了。杏娘只以为人就没了,嚇得慌。
“我哪晓…,你先启开。”
捏开嘴乱瞧上一阵,扒拉开眼皮,死鱼一般,眼珠儿不会动,再探出俩根指头试了试鼻孔前边的呼吸,正常。正抓耳饶腮想不出所以然,一阵咕咕的肚子叫唤声,响德甚是热烈。
“几天没吃饭了?你两个。”
“两天。”
项杏娘扯着衣襟,耷拉着脑袋,垂下眼皮,糯糯地含糊出一句。量也无人听得清楚。
“到底几天?”
“三天。”
“这死人是饿着了。”
甩了把额头汗珠,终于查出鸢儿病根儿的大小姐,朝门外开吼。
“外头的,死到伙房拿点吃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