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睿这话掼在了安然的耳里,一瞬间她的脊背就僵硬了下来,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凭着我对她的了解,此刻她的小脸上肯定写满了震惊。
我紧紧咬着嘴唇,一双眼眸里水汽迷雾蒙蒙,我几乎要把指甲掐进肉里,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起来。
我看着安然的背影。
我原以为不想见就可以免去彼此挂念,我原以为上次一别今生不会再打扰。我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但是一见到她,所有的情绪都在心里悠悠爆发。
十岁仲夏夜,我被阿大撕了作业本,那时候不懂事,以为无论如何那家人里还是对我有情分,骂了他两句,被阿壮一顿毒打丢出了家门。当时幼小幼稚的我只知道在电灯柱下抱着胳膊哭,连被蚊子咬了一身包都不知道。那时候安然便偏偏而来,如果小时候的我会说一些华丽的话,那我一定会形容她是踏着七彩祥云的仙女。她不仅当时在我眼里穿着打扮都如同公主一般,言行举止也温柔得让我沉醉,一张纸巾,一支清凉油,两只紧紧相握的小手,就构建起了以后漫长而温暖的友谊。
十二岁的年夜,他们不允许我上桌,安然把我从无人的街头,拉到她的家里,那一年的年夜饭,是我二十五年的生命里过得最难忘的。家庭和睦原来是那样的感觉,从那时候开始,我便为了一个“家庭和睦”赌上了一切。安然是最先看透的,她一再希望我为自己而活,但是我却盼望着那样的场景温暖得降临在我的家庭中,哪怕是海市蜃楼也好。
十六岁那年,我拿了学校的奖学金,看到路边卖脆枣,买了两斤,回家便被一顿暴打。我对自己的东西永远没有支配权,这是我以后都要明白的。他们也是那时候第一次提出要让我辍学,在他们看来,每年我带回来的奖学金和兼职费用,哪里有全职打工来的又快又多?我在安然家哭鼻子,安然抱着我,年少老成地说我养你。那三个字让我当时啼笑皆非,但这份温暖我永远铭记在心。
……
一年一年又一年,细细数来,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就是安然。
我和田野刚刚撕破脸皮的那段时间,安然一直在国外出差,就因为没有能及时站在我身边保护我,和我一起面对,她不知道后来自责了多久。
她自始至终都在替我考虑。
我望着安然僵直了的背影,眼里的水汽后面逐渐染上了层层叠叠不肯消除的愧疚和歉意。
她那样帮我,而我是怎么对她的?
说走就走,我难过,她何其不在难过中陪着我。
我有些无措地拽着自己的衣角,在我最落魄的那段时间,穿着二十块钱的裤子和安然一起玩,我没有觉得我不配做安然的朋友。现在我浑身上下都是数得上牌子的名品,我却觉得自己低落到了尘埃里,我已经不配站在安然的身边,看着她巧笑嫣然。
安然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周围的同事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都好奇探究地看看我,看看安然,再看看一脸复杂表情的薛睿。
安然不肯看我,也不肯说话,我已经懂她的意思了。
也许这就是,不愿意再和我这种人为伍了吧。
我紧紧扣着衣角的手指也逐渐垂落在身侧,我感觉有种疼痛从心里蔓延出来,一点一点蚕食掉我的喜悦和温暖,我疼得眼睫毛都在战栗。薛睿担忧地侧着身子挡住了我,挡住了那些探究的视线,他看着我翕动的眼睫毛的时候,大约是觉得,这很像一对深秋里早该凋落、不该出现的蝴蝶吧。
我倏然冷笑一声。林浅茹啊林浅茹,你自诩聪明,以为能让对你冷漠的家回心转意,以为能一直牢牢抓着田野的心,以为一声不吭离开了朋友,自己的存在就能被彻底抹去。
何必这般大错特错呢,何必这样伤透了别人的心呢。
我慢慢地转过身,有些落魄,有些自嘲,我连愧疚都没有资格对她说了。
我和安然之间的记忆在我脑海中走马灯似的翻腾而来,我就像一个孤独站在旷野的人,等着太阳的余晖彻底消失,黑暗和寒冷来把我吞没。
这是我应得的。
我什么都没有资格说,我和安然站得那么近,我切身感受到了昔日如花一样的女子,身周的死寂和担忧。
死寂是因我不告而别,没有把她当成朋友。
担忧是她再如何伤心绝望,也迫切地想看到安好的我。
我眸中的水汽朦朦胧胧,几乎让我看不见眼前的路,眼前都是白雾一般的世界,迷茫得像十二岁没有遇见安然的那个夜晚。
“站……住!”身后突然是惊雷一般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出声时尚且犹犹豫豫,微微沙哑,带了两分不确定,存了几分疑虑,到了第二个字时却满满的中气十足。
我的眼泪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夺眶而出。
我转过身看到安然已站起来望着我,她扶着椅子,虚弱得像名窑里最珍贵的瓷器,她的眼中层层阴霾未曾散去,她甚至气得浑身发抖。
我想说话,却发觉嗓子眼被堵住了一般,呜呜咽咽得语不成调。
我知道她生我的气,但是她还愿意和我讲话,还愿意看我一眼,甚至留住了我。我只觉得此刻心脏一起一伏,几乎要跳跃出胸腔,心里的太阳从深沉的夜色里跳出来浅浅的金色,如同势不可挡的朝霞。
我三步并作两步就想去拥抱她,她巧妙地一侧身,美眸中怒意如火,避开了我。
薛睿临机应变,开口道:“楼下有一家咖啡馆,半糖拿铁很好……”
他话音未落,我的手臂就被安然牢牢地抓了住,她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我往电梯口拉去。
薛睿一愣,抬脚就想跟上。
安然转头冷冷地看他一眼:“女生闺房里的事,男人一边去。”
薛睿马上就止住了脚步,一边赔笑一边用眼神示意我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