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离窗子远点儿!”妈妈的声音突然炸响,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拽住胳膊,从椅子上一把拉了下来,重重跌倒在地板上。
“我只是跟斯蒂芬·怀特打个招呼罢了。”我知道不该顶嘴,却控制不住自己,那个夏天我成了一个叛逆的“斗士”。
妈妈狠狠一耳光扇在我脸上,我本能地一躲,头正好撞上椅子腿,疼得我眼冒金星。“你还敢跟人说话!”她说,“能让你看看窗外已经算我开恩了!再见到你把脸伸出去,看我不用木板把窗户全封死!”
“杰米都在外面。”我小声说。
“他当然可以!他又不像你是个瘸子!”
我紧紧抿住唇,甩甩头,把想说的话咽下肚,免得冲口而出,又和她顶撞起来。接着我看到了地板上的血迹,天哪,我竟然忘记擦地板了。如果让妈妈看到,她很快会猜到我在做什么,那可就大祸临头了。我悄悄挪过去,一屁股坐在血迹上,那条瘸腿蜷在身下。
“去,给我煮壶茶。”妈妈坐在床边脱掉袜子,在我眼前晃着她那两条好腿,“我马上要去上班了。”
“好的,妈妈。”我把椅子推过去挡住血迹,然后朝房间另一头爬去,尽量不让妈妈看到那条结满痂的瘸腿。我挪上另一把椅子,点燃煤气灶,把茶壶放了上去。
“帮我切几片面包,抹上烤油[1],给你弟弟也弄点。”她突然笑了,“如果面包有多余的,可以扔几片出去,让斯蒂芬·怀特看看你的晚餐,怎么样?”
我没有接话。切下厚厚的两片面包后,我把剩下的放在水槽后面,杰米一般会等到妈妈出门后才回家,而且他总是乐于和我分享食物。
茶泡好了,妈妈过来端起茶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丫头。别想跟我作对,我对你够好的了,换了别人你不知会遭多大罪呢。”
我倒了一杯茶,灌下一大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妈妈不是开玩笑,但我也不甘心认命!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战争。
我笔下的故事始于四年前的一九三九年初夏,当时英国即将卷入又一场世界大战中,就是现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这场战役,人人感到惶恐不安。我那时只有十岁(尽管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但有关希特勒的传言和恶评早已街知巷闻,自然也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毕竟,我并不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你一定以为我成天跟自己的母亲作对,但其实我人生中的第一场战争发生在我和弟弟之间,那是在一九三九年的六月。
杰米有一头泥土色的乱发,外表温顺乖巧,骨子里却淘气得要命。妈妈说他已满六岁,秋季就该上小学了。不像我,他有强壮有力的双腿和双足,走起路来健步如飞。不想跟我在一起时,他一溜烟就不见人影了。
而我害怕孤独。
我们那时住的小公寓只有一个房间,公寓在三楼,楼下就是妈妈晚上工作的小酒馆。每天早上她睡懒觉时,就由我来照顾杰米吃喝,哄着他不要哭闹,以免影响妈妈休息。妈妈睡醒后,一般会外出购物或找市井小巷的妇女闲聊八卦消息,偶尔会带上杰米。晚上她去上班,又是我照顾杰米吃喝,哄他入睡。总之,从我记事起,弟弟就一直交由我照顾,那时他还只是个用尿片的奶娃呢。
我们一起游戏,一起唱歌,还一起透过窗户看世界:推着小推车沿街叫卖冰激凌的小贩;瘦骨嶙峋、牵着皮毛蓬乱的矮马[2]穿街过巷的穷人;下了夜班匆匆往家赶的码头工人;在门廊上边晾衣服边高声谈笑的妇女;在街上玩耍嬉戏的小孩……
我并非生活不能自理,我能爬,也能坐在地上挪行。有一次我爬到街上去,妈妈发现后大发雷霆,把我的肩膀都打出血来了。“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她厉声呵斥道,“看看你那只烂脚!你想让大家都笑话我吗?”她威胁我说,只要我敢再爬下楼一次,她就用木板把窗户全都封死!这是她屡试不爽的杀手锏。
我那发育不全的右脚属于先天性畸形:整个脚翻转了一百八十度,脚底朝天,脚背贴地,踝关节不能灵活转动。我曾试过用右脚站立,锥心的疼痛让我很快放弃了这种尝试,反正爬也是一样的,速度还快。只要有弟弟做伴,我不介意一天到晚待在家里。但随着年龄增长,杰米越来越喜欢到户外和其他小孩玩。“他当然可以出去,”妈妈说,“他是个正常的孩子。”她对杰米说:“你和艾达不同,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不行,”我反驳道,“他必须待在我看得到他的地方。”
刚开始杰米还算听话,但后来他结交了一群男孩,便整天见不着人影了。回家后他绘声绘色地给我讲外面的新鲜事:泰晤士河码头旁的运煤船、呜呜叫的火车、比我们整幢公寓楼还大的仓库,等等。他还去过圣玛丽教堂,而我只听过教堂的钟声——我用它来确定时间。夏季白日渐长,他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最后甚至要到妈妈出门后才回来。他每天待在外面,但妈妈却觉得无所谓。
没有杰米陪伴的家对我来说更像个牢笼,闷热、寂静、空虚……让我难以忍受。
我想了各种办法:把门闩起来——但他现在力气比我还大,不费劲就打开了;低声下气向妈妈哀求,请她勒令杰米待在家里;有一次我甚至做了一件伤害他的事,那一天天气很热,杰米睡得正香,我把他的手脚捆了起来。
杰米醒来后,没有惊叫,也没有怒吼,只是在床上扑腾了一阵就安静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泪水如泉涌般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
我立刻给他松了绑,觉得自己真是个浑蛋。绳子绑得太紧,把他的手腕都勒红了。
“我不会再这样了,”我说,“我发誓,以后再不会了。”
杰米仍在流泪,我理解他的心情,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他,连打都没打过。
但今天我的表现,跟妈妈有什么两样?
“我会待在家的。”他小声说。
“不,”我急忙道,“没这个必要,不过吃点东西再出去玩。”我给了他茶和面包。这天上午只有我俩在家,妈妈不知上哪儿去了。我拍着他的脑袋,亲了亲他的头顶,又唱了一首歌,使尽浑身解数想让他高兴起来。“反正你马上就要上学了,”我很吃惊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个,“到时家里也是我一人,我得给自己找点事做。”我总算哄他出门玩去了,还站在窗前对他挥了挥手。
接下来我开始了早就计划做的事——学走路。
如果我能走路,妈妈就不会为我感到丢脸;如果我能走路,大家就不会关注我那只不正常的脚;如果我能走路,就可以和杰米一起在外面玩耍,至少,当他需要时,我能立即赶去他身边。
正是这些想法坚定了我学走路的决心。原以为我会待在这间小斗室完成这个计划,没想到,不久之后我却被迫离开了伦敦,去到另一个地方。我离开的原因是希特勒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正是这场战争改变了我的一生。
注释:
[1]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面包配烤油是英国贫困家庭最常见的食物。因为贫穷,所以不能浪费任何食物,烤肉滴下的油被收集起来,冷却后抹在面包上吃。——本书脚注若无特别说明,均为编者注。
[2]矮马:马的一个品种,体高一般在106厘米以下,可用于观赏和劳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