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浓密的树枝缝隙飘落下来,像无数美丽的金箔,亮闪闪地落在雪地上。马队在原始森林覆盖的山谷停住了,走在前边的莫特额先扶乌丽莎从马背上下来,又扶鲁格列从马背上下来。
一棵拔地而起的红松下,白雪堆起一座沉默的坟。
山谷幽暗,寒气逼人,几只鸟儿凄凉地叫着,鲁格列猛地打了个哆嗦,人太渺小了。他大睁着含泪的眸子,看着妈妈乌丽莎扑在坟上痛哭,她的哭声变成一只只灰色的鸟儿,落在周围的树上,眨着亮晶晶的眼睛。
鲁格列怎么也不相信父亲泰卡利埋在这里,他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泰卡利那英武的样子。他是狩猎队的首领,穿一件光滑的鱼皮大衣,背着一支已经磨褪烤蓝的双筒猎枪,无论多么狡猾的猎物都休想从他枪口下逃掉。他每次回来都把鲁格列拉到身边,疲倦地笑着,给他讲狩猎的经历,教鲁格列摆弄那支沉甸甸的猎枪,用带着动物皮毛气味的大手抚摸着鲁格列的脑袋……
一直沉默着的莫特额,举起手中的猎枪,朝空中放了一枪,枪声像烧红的铁条那么灼人。
“乌丽莎,别哭啦,泰卡利也许去了挺远的什么地方……说不定哪天……他就回来了。”鲁格列的爷爷泰勒终于说。
鲁格列看了爷爷一眼,他这才想起来,这座白色的雪丘里只埋着爸爸的一件羊皮袄。爸爸失踪后全村的人找了整整一个月,也没见到他的影子。鲁格列从前在一个迷离的梦中,清楚地感到爸爸出门并不单单是为了狩猎,他是去寻找什么,虽然他每次回来都衣衫褴褛、疲倦不堪,可他从没放弃过那个念头。爸爸,你到底去哪儿了?出门时应该告诉我们一声啊。
蓝色的夜从雪峰背后漫过来,鲁格列走出帐篷,拎着草料袋子,来到贝克跟前。他拽着口袋底用力一提,把里边的草料全倒了出来,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盐,均匀地撒在上面。贝克用那清澈的眼睛看着鲁格列,却不吃草料。它是一只七叉犄角的公鹿,从前它一直拉着雪橇载着泰勒在茫茫森林中狩猎,后来它拉着雪橇载着泰卡利狩猎。而泰勒刚刚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把贝克重新放归山林,让它自由地生活。
“贝克,怎么啦?你为什么不吃?吃饱了好上路啊。”鲁格列说,贝克的名字还是鲁格列给它起的。
贝克眼睛里忽然滚出一串亮亮的泪珠。
“贝克,你别哭,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爷爷说猎人走了你也该回家了,你总不能在我家待一辈子吧?”鲁格列抱住了贝克的脖子,他在它暖融融的身上闻到了一种遥远的气息。
“鲁格列,我舍不得你……”贝克忽然说。
“贝克,是你在说话吗?”鲁格列惊讶地问。
“是啊,是我在说话。”贝克说。
“你真的会说话?”鲁格列半张着嘴巴盯着贝克。
他忽然激动地转身大喊:“爷爷,爷爷,你快来呀,贝克会说话啦!”
“鲁格列,我的话只有你能听懂,你夏天的时候能听懂小鹿找妈妈的喊声,小鸟跟伙伴聊天的话,小松鼠遇到狐狸提醒伙伴逃跑的低语……你是赫哲人中最聪明、最善良的孩子。”贝克说。
帐篷那边传来了泰勒的鼾声,他又喝多了。自从鲁格列的爸爸失踪后,他变得沉默寡言,总待在酒精引起的幻觉里。刚刚他边喝酒边说要和鲁格列一块儿送贝克,现在就醉成了一摊泥。
山谷中稀疏的灌木林被薄薄的月光淹没了,月影中浮现出一条神秘的小路,鲁格列带贝克默默地走着,林子里很静,不远的地方有一只雷鸟在睡梦中从树上掉下来,又抖抖翅膀飞走了。雪地软软的,踩在上边像走在棉絮里,一切都无声无息。在一棵粗大的黑橡树下,鲁格列终于停住了脚步。
“贝克啊,我觉得我爸爸并没有死,他一定是去找什么东西了,这会儿还没找到,等找到了,他就会回来了。”鲁格列说。
“鲁格列,大人的心已经被生活污染,他们带着杂念很难找到要找的东西,也许一生都无法找到。”贝克慢条斯理地说,它的眸子里闪动着智慧的光。
“贝克,你的话让我高兴又难过。”鲁格列看着贝克的眼睛说。
“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的心还是一块水晶……你不是想有一双翅膀吗?”贝克忽闪着大眼睛说。
“哈,贝克,你怎么知道我心里的秘密?”鲁格列轻声叫了起来。
“我听你讲过人类丢失翅膀的传说,你讲得多好啊,人们都忘记了,只有你记得,还有你爷爷记得,可是你爷爷已经不相信了。所以,要找回丢失的翅膀太难了,在赫哲人里,除了你,没有人能做这件事情啦。”贝克像一个深谋远虑的老先生,它的目光神秘而悠远。
“有了翅膀,我就能飞了……只要飞起来,我就能找到爸爸……”鲁格列想象着自己飞翔的样子,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鲁格列,现在的赫哲人里,只有你是为了飞翔而生的。”贝克说着,用湿漉漉的舌头舔鲁格列的脸,贝克的舌头十分柔软,像婴儿嫩嫩的手,又像沾着露珠的水冬瓜树的叶子。
“贝克,你这样说我好感动……莫特额大叔家就有一对神鹰的翅膀,我去找他要,他一定能给我。”鲁格列的眼睛忽闪着,一下笑起来。
“只是……你还是要提防莫特额,我能看出他是一头熊变的。”贝克放低了声音。
“什么?”鲁格列的全身都抖了一下,接着他笑了起来,“贝克啊,你真有意思,你说他是什么变的?”
“好多年前,泰勒在这一带的山里打猎,他杀了莫特额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莫特额滚下山谷,才免于一死。它一直在做着向你们家复仇的准备,现在它来了。”贝克说。
“哦,你说得好吓人。”鲁格列瞪大眼睛说。
“信不信随你了。”贝克说。
此刻,峡谷里静极了,贝克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水一样透明的月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