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20日,我家
“受害者大概是在你发现他之前三四天遇害的。”
此刻我正在家中里,配合眼前的这两位一肥一瘦警察做调查。
“嗯,”我点点头,我知道这大概就是我被救之后一两天左右。
“他是被钝器重击致死的,特别的是,在他头部两侧的太阳穴处都有十分严重的伤口,而且根据伤口陷入的方向,我们很难想象凶手是怎么杀人的。”肥警察说。
“其实……是想象出来了吧?”瘦警察打岔道,“前两天小郭不是说……”
“那个也太不现实了吧?”肥警察回道。
“呃,是什么想象?”我问。
“来,我给你演示一下。”
瘦警察起身,走到我身前,把双拳抵在我脑袋两边的太阳穴上,然后同时用双拳在我太阳穴上轻轻敲了敲。
“就这样。”瘦警察回到位上。
“你看,多不现实,完全是电影中才会玩的做法。”肥警察不屑道。
“双……双风贯耳?”我想起我在高中时读的某些武侠小说。
“你可以这么理解,这两侧的伤口都是相向造成的,而且这个力量足以让受害者的内颅骨破裂。”瘦警察说。
“在我看来就是犯人单手把受害者的头锤了一下,受害者受到冲击撞到的墙上的钝物,所以才造成这样的伤口。”肥警察说道。
“不过这样也不合理。”我想着说道,“墙上并没有什么突出来的东西,而且一个人若是头部受到打击,人应该会倒地,即使头部的另一侧受到同样的伤害,伤口也应该在太阳穴以上的位置。”
“所以啊,小郭也提到了,”瘦警察说,“凶手大概是一个十分健壮,而且……对自己的手法挺自信的人。”
“自信?”
“对,行凶现场没有发生冲突的痕迹,也没有从外面将受害者拖进家里的痕迹,凶手就是将受害者在其家中一击解决后,又将受害者放在桌子下并用麻袋草率地遮掩了一下。这个是确信无疑的。”肥警察说。
“附近有没有监控摄像头拍到凶手?”我问。
“这个我们还在做搜查,只是那片街道的摄像头基本上都是那些士多店商店私有的,而且大多数已经损坏。搜查范围很小。”
“那钝器呢?有找到凶器吗?”
“泥水混合物,可能是板砖。”
瘦警察顿了顿,问道。
“记得你之前说过,你被死者救过?能说说具体情况吗?”
“对,大概是一个星期前,我在紫苑街公交站前一个斑马线前,一块钢板意外掉了下来,死者把我朝后拉了一把,让那块钢板就只落在我身前,就这样。”
“嗯……”肥警察开始记笔记。
“警官,那个,还有一些疑点,我希望你能思考一下。”
“说说看?”
“我被救的那条街道上,那个时段人流量很大。而且大多数都是低头族……”
我犹豫了一会,继续说:
“我是说,这种情况下,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人会朝天上看……”
“或许是死者巧合看了一下天空呢?”肥警察回道。
“这一点我也想过,但我觉得可以排除这种可能。”
“那你认为他为什么能救你?”
“为什么?”我怔住,难道我要跟这俩人说“那乞丐知道我要死了”?
“那你是怎么排除的?”瘦警察问。
“他的表情,”我在心里想着,没有说出来,“好像得到解脱了一般的表情。”
我说了另外一种回答:“我不认为那样的老人家会有这样的反应。”
警察思考了一会,也把这段话记录在他的本子上。
“还有其他的吗?”
“没有了,有的话我会马上告诉你们的。”
两分钟后,警察离开了,我强笑着送他们离开门口,关上房门后,我立即开始收拾行李——我得回一趟老家。
这事是我在公园聚会那会决定的,因为我得确认一下我母亲的秒表如何。
第二天一大早,我向补习班请了长假后便直奔机场,一路向北。
要回到老家的屋子里几乎得把各种交通工具坐一遍,下了飞机后我还得坐城市大巴进入县城,在县城车站下车后又得搭辆三蹦子去到县外的一座名为菜坑山的山脚下,再乘陈老伯伯的船过河……接着走几里路上山。
我母亲就住在小山的山腰地带,和几个靠种田卖菜营生的农民生活在一起,我母亲虽然也下地干活,但也只是种菜给自个儿吃的,她在山上连接外县的道路上开了间小卖店,卖的都是油盐糖,烟汽水这些,有时也会趁赶集时卖些批发货。
我早在上飞机前便和母亲打了电话,说我今晚就会回来,等我终于过了河,准备上山时已是傍晚,我又打电话跟母亲说我快到了,她也在电话里说备了我的饭菜。
我趁夜色未深,三步并作两步地拉着行李往山上跑,直到我能远远地望见那座熟悉的小楼房上暗淡的黄灯光,才放缓了脚步,这并不是因为我放松了,而且我马上就要知道答案了,而我却不敢知道得太快。
来的路上我便一直在想,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我母亲,尤其是在我知道她头上的秒表后,如果太短了,我会不会无法接受,如果还足够长,我会不会无法满足?
母亲从小就跟家里人下地干活,娶她的父亲也是个农民人。尽管父母在田地里忙活了大半辈子,农家思想甚是淳厚,但我很幸运,因为父母们更希望我到能像隔壁二楞大哥那样,念个中专去到去外边打工挣钱。而我应该算是超标完成了任务,县里高中尖子班是不需要收取学杂费的,而我碰巧考到了尖子班的最后一名。
打自我在开始在镇上读初中后,我便不像是个母亲眼中老实听话的孩子了,我做错事,她唠叨我,我又顶嘴,她若要打,我便会跑……
再后来上了高中,要住校,常常要趁过节才能回去一次。我总希望等我回去后,能看见家里有些不一样的,而且是好的转变,但家里的时光永远像静止了一般,父母还是会常常为一些琐事吵架,士多店里卖的东西也没有变化,花生依旧有很多卖不出去……
所以我并没有其他同学那样如此期盼归家的日子,我也甚少与父母交流。有时在学校待了一两个月了,也没有往家里打电话。我只想在学校里吸收先进的,新鲜的知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活着的思考着的人。可每当我节假日回去时,看见总比以前衰老了些许的父母,我又感觉自己的时间,也和他们一样还未前进,却已经开始消逝。
高考时,我靠一枚奥数比赛的奖牌被保送到了一所蛮不错的大学,尽管大多数费用已经由校方承担,但我们家能补足的部分的却越来越少--父亲的肝一直不太好。
我不敢断定这是父亲老是喝酒所导致的,但我勉强能做的,就是偶尔和母亲通电话时,问问父亲的状况。
尽管从老家去到大学至少要坐四五个小时的大巴车,但父母偶尔还是会趁着六点钟的班车,来大学探望我。父母的头发尽管都梳的很整齐,但也越来越难以掩盖渐渐斑白干枯造成的凌乱,虽然父亲还总是喜欢勾着我的肩膀,把我当兄弟似的问这附近哪有好吃的馆子,而到了餐馆,我看得出父亲点菜时,再也不是啥香辣,啥够劲就点啥那般豪爽,他比以前多了几分犹豫和谨慎。
每次父母上来我的学生公寓时,我总得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的步伐走,我们都知道我们走得很慢,但我们也很默契地避开了这个现实。
我读到大三的时候,家里突然出了状况--父亲在店里晕倒了。
这会儿我还不知道状况,事实上等我读完大三了,我都不知道这件事,我只知道开始读大三后一两个月,母亲第一次没和父亲一起来,说是父亲有点忙,和镇上的人出去办事了。大三我参加了教师实习训练,忙得连节假日都没怎么回去。母亲也在这段时间里默契地没有像以前那样亲自和父亲一起来探望我了,而是改用电话联系,有时我还能和父亲说上几句,所以也不会想太多。
直到大四快毕业,母亲终于瞒不下去了。
我在挂掉母亲打来的那通电话后,从最佳实习教师评选的会议室里飞奔了出去。
之后我便在县外一所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守了父亲近一个月,那是我父亲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
我刚跑来医院病房里,便看见父亲更加苍白消瘦的面容,他的头发早已稀疏得只剩几根蜷曲的枯丝。他依然要强打着精神和我说话,拍拍我的肩头,说我有出息了。
但渐渐地,他的声音开始沙哑,
他一天中能使的力气越来越少,
他的脸色不再苍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渐渐暗下来的枯黄,
他再也没有能力承受下一次化疗,
最后几天,他突然哭得很厉害,他在床上挣扎着,却连打滚的力气也没有,只有喉咙在不停地颤抖,他嘴上不停地在骂,哭着骂,笑着骂,但他不会看我们一眼,他并不是在骂我们,他在骂谁,我们也不知,母亲也不让我过去劝,说让他骂一骂也好,他老久没能这么痛快的撒气了。
即使我没有现在的这个特异功能,我也知道自己,正在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从我眼前消失,而我能做的,只有尽量让自己在这段时光里多想想关于他的事,多和他聊聊天,看看电视,为他的明天祈祷。
一个多星期后,我们将父亲的遗体带回老家火葬。
子时夜深,山中只有祠堂里亮出点点烛光。我和母亲在祠堂里为父亲守灵
母亲跟我说守灵时要好好坐着,尽量不要说太多话,怕会惊扰到老人家安息。
可没过多久,母亲就开始跟我说父亲的往事,说父亲是怎样的人,相亲时父亲都做过什么对于她来说很浪漫的事,他们是怎么结婚的,父亲还做过哪些好事,坏事,傻事,这些事有很多在我平常听他们拌嘴吵架时就知道了。
她讲一会停一会,有时微笑,有时又会啜泣,我问母亲不是应该少说些话吗?他说稍微说几句没事的,而且讲点他的糗事事,他在下边听了,也就会生性点。
祠堂里的蜡烛已经烧了大半,母亲和我都有些困倦,但母亲还是会努力想些父亲的事拿来和我讲。
直到天色灰亮,我们才从祠堂离开,我在家中睡了一整天,希望睡醒后一切其实都是梦幻,我还在大学的公寓里,醒来会叹着气说不过是虚惊一场。但睁眼后映入眼帘的,依旧是老家破旧的房梁。
过了一段时间,我回到城市里,当上了实习老师,往事带来的悲痛也渐渐淡去,直到今天,我又要带着这个问题,这份顾虑来到家中。
我挪开前院的栅栏走进去,前院里的小鸡纷纷跑过来,似乎以为我身上带着食粮。
“老妈!我回来了!”
“哎!”厅堂里传来母亲的回应。
我将行李放在厅堂里,从厅堂左侧就是厨房,我走进去,看见母亲还在煮菜。
我尽量先不抬头看那串东西,看看她在烹饪什么。
“回来啦?看,老妈专门去集市买的桂花鱼,给你做鱼汤喝。”
“哇,好啊……”我笑着回应,视角还是不敢往她脸上挪。
“我先去上个厕所。”我又说道,转身出去。
我走到二楼大厅,大厅里就放着餐桌,桌上也已经摆了两道热腾腾的美菜。
我打开电视,记得当时是晚上七点,母亲很喜欢在这个时候看一个电视台的黄金档电视剧,我调到那个频道,电视剧的主题曲正好播放完了。
“嗯?你也看这个?”母亲端着菜走了进来问道。
“啊不,没看过。”我盯着电视说道。
“这个挺好看的,讲一群武侠打日本鬼子的。”
“噢,挺好……”
我们俩坐在饭桌两侧,母亲很热心地把桂花鱼肉小心地夹出来,不让太多鱼骨夹在里边,又把鱼肉放我碗里:“来,尝尝。”
“嗯,好吃……”
电视剧中的主角是个豪爽,智勇双全,武艺当然也很高强的女侠,这会儿她正带着一帮小弟潜入被鬼子占领的码头,不料被看守发现,一场刀拳与枪弹的激斗一触即发……
我看得正入迷,只见女侠用刀弹开数十发子弹,一个筋斗翻过地方冲锋士兵的头顶,在空扔出暴雨梨花针一般的暗器,霎时间地上的日本鬼子纷纷如割草一般倒地……
“哎,你这次回来是什么原因啊?当时在电话里问你,你又说回来再说。”
“呃……是这样的,有份论文我得找农村实地考察一下……”
“你不是当老师的吗?还写论文?”
“嗯,我又报名参加了一个学习小组……”
“花钱不?”
“不花不花……我考进去的嘛。”
我回答问题时,眼睛终于忍不住往她头上望了一眼--
“7217个小时。”也就是,八年。
我望着那串数字,望得发怔。这八年,或许长得足够能让我想出延长它的方法,也可能很短,假如我一直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
“嗯?我头上有什么吗?”母亲感到很奇怪,用手在自己头发上边晃了晃。
“没有,就有些蚊子。”
“这么冷的天哪来的蚊子……”母亲纳闷道,但也没追究。
晚上我洗完澡,回到房间里睡觉。睡觉前,母亲跟我聊了会天,她问我在城里过得如何,吃得好不好,要不要带几袋花生回去,找了女朋友没,我说挺好,吃得不错,花生一袋就够了,我还没时间考虑这个,不过你也别给我安排相亲啥的。
“知道吗……”母亲忽然挺严肃地说道,“山下那家,老张的儿子,你猜咋了?”
“咋了?”
“前阵子去河边抓鱼的时候被水淹了……现在都没找到人,估计是没了……”
“天呐……不会吧?”我记得去年回来这过年时,他已经是个十七八岁的精壮小伙,“咋就没了?有叫警察来搜么?”
“叫了,叫了批消防队的,但也没见着人……他们家就他这个儿子了,那以后他们家以后岂不是绝后了?”
“呃……是这样。”
“所以啊……诶,你懂老妈想说啥么?”
“我肯定不会跑出去野的,游山玩水什么的太费劲了。”
“这不是不行……关键是……你啥时候给老妈抱个孙子瞅瞅?”
“喂喂喂……这都哪跟哪呢?”
“什么哪跟哪,你今年都快26了,咋还不找个女孩回来?”
“那就等我26了再找嘛……”我苦笑着回答。
“你这孩子……你记着啊,你26岁再找不到我就帮你找人家了。还有,明天早点起来,我跟你上山看看你爸去。”
“嗯好。”我点点头。
“行,那我回房睡觉了,你早点睡,别老看手机,就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看到12点不会睡的……”
“行啦行啦,我马上睡……”
这当然是无奈的谎言了。等母亲离开把门带上,我便掏出手机看了看微信:
是同事小林发的信息:“听说你请了挺长的假,是咋了?我们几个蛮担心你的。”
“没啥,老家有些事,回去办完顺便和亲戚组团玩几天”
“好,多注意安全,玩得开心。”
“嗯,回去给你们带点特产。”
“先睡了,88。”我又补了一句。
“88。”同事还补了一个晚安的表情包。
我向公司请了有足足5天的长假,因为我挺害怕回来看见比八年还不吉利的数字,不过就现在看来,八年不长,也不能让我急着做什么抢救措施……说实话,那种在城市里待惯了的独立感,让我有点想明晚就坐飞机回去,反正母亲也不知我请了几天的假,说自己赶时间也没关系。
但我还是想在这多待一两天,毕竟能陪母亲的时光真的不少,即使工作再重要,也不如这宝贵的一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