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有点想家了。
毕竟是游子,想家也是自然会经历的事。
他想家,但他试着告诉自己,自己想念的不是家乡的家人,他想念跟老五九胖三他们一起打麻将时光,想念时不时去他们家顺走几个炸鱼饼的时光;他还想跟五爷一起去渔场看明仔他大**老婆,抓点小鱼小虾上来煮汤吃……他想念的,是那种更自在的生活。
“可我现在不也自在么?”他知道这样的日子已经见阎王老爷去了,所以他又强打起精神,继续他新的一天。
但捡破烂的生活,也是枯燥无味,循环往复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捡破烂的第二天,他只卖了4块钱的瓶子,为此他跑遍了整个紫苑镇,现在的他已经相当熟悉紫苑镇的各个垃圾场的位置和价位了,也就不必再像第二第三天那样把腿累断,每天早上从紫苑公园的长椅上醒来,饥饿感迫使他离开公园到街上继续捡瓶子,捡一个,数一个,无论在哪卖,两个就是一毛钱,但按一斤卖的话,就一定要到镇北的垃圾收购站那,那儿能卖一块五。
白天三块钱,晚上三块钱,这是王平能接受的最大的工作量了,有时候,王平实在不想走了,就坐在原地,继续拿碗出来,等待路人的施舍,可他不懂卖惨,他有手有脚的,没什么残疾,看不出得了啥病,也没有足够悲惨的人生经历,所以碗里总是空空的。
一直是这样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唯一新鲜的,就是他的腿不时会隐隐犯痛,或许自己也快有什么病了吧?那肯定是累出来的。
王平有时会梦见家乡的海鲜。
他会梦见张大哥后院咯咯逃跑的母鸡,梦见厨房里飘出来的炊烟,有时他真的能闻到香气,那是因为公园里卖玉米番薯的光头又来了……
两块一根,比商区街上卖的还要便宜五毛一块,所以王平也常常是光头的老主顾。
光头的玉米软糯香甜,水分的把控也恰到好处,吃下去既能解渴又能填肚。
光头说,商区的玉米都是直接拿开水泡着煮的,做工都是粗糙着来,反而在包装上花大钱,王平说光头兄所言极是,问及光头做玉米的技巧时,光头只说料是从老家带来的,具体是啥,怎么做,只字不提。
王平每次吃玉米,都喜欢走着吃,从不会找个地儿坐着。这是他年轻时在家乡的渔场养出来的习惯,退了潮的渔场,地上全是黏糊糊湿哒哒的海泥,坐着不仅会湿了屁股,还会被小螃蟹蛰,且年轻时的王平容易睡过头,去渔场做活,经常是叼着馒头边跑边去。
没人喜欢边走边吃,王平身边也就没有能一起边吃边唠嗑的人,所以每晚的集会上,王平总是话最多的。
每当黄昏时分来临,大伙儿们便会陆续来到紫苑公园,最先来的经常是这个镇子的后生仔老鼠,因为他下工早,也不愿太早回家。然后就是瑃爷,瑃爷已经退休了,是个闲人,平常就在夫人开的小卖店里坐着,五点吃过晚饭就会来。
王平也属于比较早来的人,因为紫苑公园附近正好有一家收购站,他也经常把这个收购站作为今日旅程的最后一站。他经常会拖着下午收集的那一袋废品来到收购站,换完钱就蹲在紫苑公园里,直到散伙以前都不会走。
“唷!死肥佬!来啦!”
“你条光头油,又被老婆轰出来啦?哈哈哈哈!”
“我*你**的,难道听你家那老虎吼人吗?”
“哈哈哈哈!”
这般粗俗但热情的问候,已经是紫苑公园黄昏时分的常态,不少街坊也向街委投诉这帮人,因为他们的孩子放学后总喜欢去紫苑公园玩,容易学他们的粗口。
除了光头外,王平还在紫苑公园里认识了蛮多朋友:爱抽水烟,常常提着个竹烟筒的的瑃爷,讲话像打雷一样一惊一乍还贼大声的梁叔,还有他成天织衣服的老婆梁姨。“土豆仔”,“老鼠”,“大鹌鹑”,以及各种他认得是个熟人但暂时记不起名字的新兄弟。
唠嗑,打牌,下棋,调侃大妈跳的广场舞,他们聊柴米油盐,也聊大小国事,无论前者后者,都会往夸大了吹……他们的表情也十分丰富,有时爆发出野人般淳朴的笑声,有时又把音贝压得连别人扣指甲的声音都听得见。
还有个被众人亲切地称为张伯的老爷爷,他不聊事儿,但他讲故事,就是说书,说的就是射雕,三国,水浒,王平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时候,他已经讲到周伯通学左右互博那儿了。
张伯讲故事时,都会先清清嗓子,未出声,头却先晃了起来,张着嘴,露着熏黄的牙齿:“自上回说到,这杨过用过早点后,却见郭芙在天井伸手相招……”
抑扬顿挫的语调便从他嘴里流露出来,时而缓,时而急,神情也跟着语气变化,时而紧绷,时而舒缓,讲到关键情节,竟然还拿着自己备的木板当惊堂木往石阶上一拍,虽说拍不出惊堂木那般响亮,可张伯依旧怒目圆睁,有如在世雷公;疏密有间,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也不为过。
台下的听众也似愣了神地,紧紧地盯着那说书人,似要透过那身板看到昔日英雄豪杰行侠仗义的英姿,与他们一道快意恩仇,潇洒人生。众人随了他一路,从开荒辟地的盘古到乱世枭雄曹操,再到劫富济贫显忠义的梁山好汉,跨越千年的相识,纵使是这帮文化水平不高的“白丁”们,也能纵意体验一番。
王平每次来都会听,他喜欢这个可以纵横江湖,快意恩仇的世界。
可他从来不会认真地由头听到尾。尽管他会很积极地参与每一次喝彩。
公园外的街上,摆摊的,坐店的,依旧都没什么生意,将近九点时,摆摊的便收拾东西回家,看店的就拉下铁栅熄灯,紫苑公园里的女人孩子们也会提早回去,再走几个不习惯晚睡的,得跟老婆孩子一同回去的,公园里就只剩十一二人,再晚一点,就只剩五六个人了,老鼠,陈哥,峰兄,黄伯,还有王平,因为他们都是流浪汉,他们晚上就在公园里睡。
除了王平。
因为王平也是个挺要面子的人,他一直跟外人说自己有家,但他每晚都睡在紫苑公园外的长凳上,而且那块长凳的位置也挺隐蔽,不在过道上,就在某片绿化区的角落,被大片大片的灌木丛遮蔽着。除非附近有人打羽毛球把球打了进来,否则根本没人会注意到这儿会有张长凳,更不会注意到上边有人。
至于他后来是怎么有那间深巷里的屋子的,倒是成为了紫苑公园里调侃甚久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