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站在一把浅棕色木质椅子上，小心地踮起脚尖，双臂吃力地探进壁橱高层的行李架上，她又一次体会到身高带来的局限，踮起的脚心居然有一丝麻麻的感觉，膝盖也有一点点发抖，眼睛不安地扫了一眼椅子与地板的距离，发现高度不足以吓英雄破胆，但是万一摔下来，地板砖的硬度足以让她吃足苦头。她有一点犹豫，目光再次锁定壁橱最高处那只行李箱，余光无意中看见了玄关天花板上有一盏吸顶灯。每天从这盏灯下进进出出，或许第一次搬进这间一室一厅的小公寓时，她打量过这盏灯，又或许由于每天早出晚归，又渐渐地遗忘了这盏灯的模样。每天晚上回来，随意拍一下开关，灯光从头顶散发开，眯着眼睛单手扶墙找鞋架换鞋，另一只手忙着放下包，接着换上舒适的居家服，脑子里就越少出现这盏灯的庐山真面目了。长此以往，这盏灯就孤独地躲在头顶的黑暗里，就像头顶上空的星星一样，倘若不抬头仔细端详，很难在夜里发现都市的五彩霓虹、喧嚣沸腾的大街上空会有这样几颗疏星，那也是城市夜空里寂寥的星星。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又踮了下脚，用力过猛的缘故，脚下的椅子晃了晃一下，她的身体也随之失去了平衡，刹那间，似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她像一只壁虎一样双手紧紧粘在壁橱另一扇打开的柜门上，身体有点微微颤抖，心脏仿佛直接从胸膛跳到了后脑勺，她觉得头皮有一丝丝发麻，应该是心脏拜访了后脑勺的缘故。她的手心有点细密的汗珠，指尖有点发麻，此刻挂在柜门上的感觉让她想起了一次爬山的经历。
那时她还年轻，其实她现在也不到三十岁，可能从时间的向度上来看，那时的她已经距离现在的她很远了，确实是很久以前了。那是六月中旬的一个傍晚，那时校园里晚霞的景观一直都令人赞叹。郊外的大学城里落户了数个大学，不如市区热闹繁华，但是大学城有蓝天。校区的行道树一波又一波地换新，之前主干道上站岗的是刺槐，明明已经开过雪白的像珍珠串似的花蕊，花香独特，五月飘香，但是不知是因为风水还是领导层喜好的缘故，五月刚过，那两排为师生贡献过槐花香的小槐树就消失了。替代槐树岗位的是新移栽来的合欢树，依旧是小树，但是不知这两排合欢树是否有福在这里站得长久，久到可以扎根大地深处，汲取地下的养分和水，经历四季气候的考验，长成绿荫如伞的大合欢树，拥有屋顶一样的大树冠，开出玫红色的、毛茸茸的小花。几年后，白露回了一趟学校，发现道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成了两排银杏树，秋日里金光闪闪银杏叶在澄澈的蓝天下竟然格外耀眼，即使秋雨把金色叶子打落枝头，摔在地面上，银杏叶依旧是一层烫金锦缎的模样，似乎从每一片叶子上，都能听见秋天的大自然在呼吸。当然，这是合欢树之后的故事了。合欢树初来乍到，在北方毒辣辣的日光暴晒下，斗志昂扬，似乎没有水土不服的迹象。年轻的生命总是有某种令人叹服的力量。王美梦不那么喜欢道旁的合欢树，树顶上时不时会滴下黏糊糊的液体，哪怕是开花了的合欢树，也不招她喜欢，合欢花落在柏油道上，树枝上滴落的粘稠液体把合欢花和鞋底一起粘在路面，柏油马路上有一层细腻的油层，使得柏油马路的颜色像上釉的瓷器表面一样光滑，但在路灯下又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王美梦就是走在这条粘鞋底的柏油路上，一只手扶着白露，身体一侧用力拔起被粘在路面的高跟鞋，她不但走得艰难，嘴里还抱怨合欢树带来的不便，就连白天出行约会带来的雅兴也被粘鞋底的合欢树一步一步败坏殆尽。白露扶着王美梦的背影，一直消失在柏油路与公寓楼相交的路口。那个夏天的夜晚似乎是闷热的，公寓楼灯火通明，楼外的冬青灌木丛在室内溢出的灯光的照拂下，颜色似乎逐渐悄悄变深，灌木丛环绕着一幢幢公寓楼，高度也有半人高，就像一堵堵绿色的篱笆墙，似乎是使尽浑身解数要把黑夜隔离在墙外一样。
她慢慢用脚试探着椅子表面，试图再一次站稳，脚心似乎有一种被被电到的隐隐刺痛，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以及她双手紧抓壁橱门的姿势，突然使她有点恍惚，过去的记忆像大海里拍打礁石的浪花一样，水花四溅。被合欢树黏液粘鞋的几天后，王美梦的爱情就像被从合欢树上掉下的黏液粘在柏油马路上的蚊子一样，被死死地粘在烈日下散发出焦臭味的柏油马路上，动弹不得，还没来得及作最后一次垂死挣扎，就被某一双高跟鞋的细如钢针的鞋跟踩得粉碎，尸骨无存。王美梦失恋了。即使是蚊子一般的爱情，失恋的感觉也是痛彻心扉的。白露当时不明白，她说出自己失恋的事情时，明明是一脸如同宣告诺奖花落谁家重磅消息的兴奋，她是在床位上打完电话，然后冲着寝室里的人宣布这一消息的。是吴向阳提的分手，她那么骄傲，就爽快地允许了。白露一直看不明白这种爱情的游戏，可能因为曾经只萌发过某种爱慕的情愫，而却从未有过恋爱的经历。她看王美梦的样子不像是遭受情伤打击，她一直看得开，脸皮厚，学习与考试放在人生活一百岁的尺度上来看，简直屁都不是，这是王美梦说的。她总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所以她从来不提成绩与排名带给她的困扰，大学生活开始，她的心里只装着那只还没变成蚊子的爱情，那种爱情曾经是夏日里的蝉，永远精力充沛，哪怕仅吸吮露珠，也足够日日夜夜鸣唱，不畏酷暑。或许除了蝉自己，没人能听懂它唱的曲调的意义。这是王美梦自己的比喻。不经常泡图书馆的人，不代表没天赋化用精辟贴切的比喻，这也是王美梦自己说的。白露觉得王美梦的情绪正常，没有丝毫心碎之人的脆弱，用话安慰了她几句，就熄灯睡觉了。她的话有无治愈功效，她并不担心，她觉得王美梦和吴向阳分分合合那么多次，她作为看客已经习惯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模式。不过，当他们尚未化干戈为玉帛之时，她还是要表明同仇敌忾的立场的，哪怕吴向阳还和她是老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是不确定最后不会成为仇人，就像她和吴向阳一样。
历史证明任何推测只有通过时间的推移才能断定时态的最终发展。凌晨一点钟，王美梦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想去爬山。据坊间传言，情侣一起爬华山的话，回来必定会分手。但是她的爱情在尚未爬过华山以前已然断送了，她心有不甘，也惋惜如此灵验的爱情试金石还没派上用场，自己就已经提前丧失了拥有爱情的资格。华山论剑也好，笑傲江湖也罢，这么重要的山居然要因为顾及失恋魔咒而被放弃，放弃征服这样的高山，真不该是侠客风范。她越想越兴奋，忍不住打开手机，刚刚时间显示1点15分，没有收到任何信息，现在已经1点35分了，信息一栏依旧没有新提示，她有些灰心地摁灭屏幕，双手紧握手机翻了下身体，架子床随着她的翻身，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发现熄灯后的房间并非漆黑一片，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黑暗也就不再那么深不可测了，她发现路灯的黄色光晕透过窗帘融入了室内的黑暗，窗帘变成了一只暗黄色的方形大灯笼的一面，这只灯笼虽然只有一面，但是她觉得它近乎无穷大，大到没人能够探测到灯笼的其他侧面，大到外面的整个世界都装在这只昏黄色的布面的灯笼里。转眼，她又觉得似乎不是这样，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躺在这只灯笼里面，这间十来平米的宿舍房间便是这盏大灯笼，这盏灯笼应该只有这间房子这么大，而她便是住在灯笼里的人。灯笼外的人可以继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灯笼外的人可以夜里攀登华山，可以在蒸腾缭绕的云雾里等待日出，虽然山顶看日出真的取决于老天爷的心情，但是灯笼外的人一定可以在山顶相拥歌唱，灯笼外的人一定更加幸福。她是灯笼里的人，但是这扇门，这扇窗都不会禁锢她，只要她想出去，她就可以做灯笼外的人。关于灯笼的思绪越来越多，越来越乱，她即使闭上眼睛，保持均匀呼吸，也发现眼前全部是华山悬崖峭壁，华山上的无数级通天梯，还有那个要和他决裂的人的面孔。她觉得时间真的走得很慢，时间就像一只附着在鲜红色西瓜瓤上的苍蝇一样，六只脚像钳子一样紧紧勾住瓜瓤，贪婪而又倔强，时间就静止在瓜瓤上那一刻。王美梦突然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比喻。她觉得空气里突然燥热起来，虽然开着空调，但是温度似乎越来越高。她又翻了下身，左手摸到手机摁亮屏幕，已经凌晨1点50分了，依然没有新的信息提示。她感觉到自己在等待什么吧。她听见白露均匀的呼吸声，她已经睡熟了。她犹豫了一下，缓缓地扶着床边的扶梯下床，架子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遮住了白露均匀的呼吸声，她动作努力放轻动作，终于安全落地一只脚踩在拖鞋后跟上，另一只脚试探半天也没能找到另一只拖鞋的影子。大概上床之前挣脱拖鞋束缚的姿态太过潇洒，一双鞋子便自此失散了。她光着脚，跑到白露床下，轻声喊白露的名字，轻轻晃动白露平躺的胳膊。白露大叫一声睁开眼，发现是王美梦，便松了一口气。
“白露，我想去爬华山。”
“华山就在哪儿，不会跑的。乖，赶紧去睡觉！”白露又闭上眼睛，翻身继续睡。
“我想去华山看日出，看日出得晚上登顶，这样清晨才能看日出。”
“据说情侣一起爬华山就会分手。我还没爬过华山就失去了爱情。”
“你也觉得华山论剑很酷，对吧？”王美梦编了很多理由，但是没有一个使睡梦里的白露心动。
最后，她告诉白露，如果白露不陪她一起去爬华山，她就约其他男同学一起去。白露听见王美梦提到男同学，想到她几个小时前刚刚失恋，一骨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已经记不清楚当时困不困，两个女生夜里逃出宿舍去校外打车害怕不害怕，反正凌晨三点半，她和王美梦背着一大包零食和几瓶水站在了夜色里巍峨不见顶的华山脚下。山脚的游客特别多，正值华山旅游旺季，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都来征服这座被赞誉为“华夏之根”的名山。白露只看见了形形色色、整装待发、精神抖擞的游客，他们都不像她这么无精打采，而王美梦好像也和那些游客一样有备而来，神采奕奕的样子，丝毫没有遭受失恋重创后的萎靡和低落。白露还看见了当时王美梦说的“男同学”，她果然约了刘明远来爬华山，和刘明远同行的还有五六个同学校的男同学。白露听说王美梦说过刘明远的名字，他们是高中同学，高考前还相互鼓励考个好大学。刘明远经王美梦介绍后，和白露打了声招呼，便和同行男同学一起主动提出帮女孩们背包，方便她们爬山。不过她们都拒绝了。一行人相互认识之后，准备出发了，他们有说有笑，竟然有几分热闹。夜色里的秦岭山高月明，白露第一发现月牙距离她那么近，就挂在山顶的正上方，夜空的颜色如深蓝色的宝石一样澄澈，也像大海的颜色，站在山脚下的人们就像在海底深处探险的潜水者，完全融化在如大海一般的夜色里。
白露踮起的双脚终于安全落在椅子表面，她的双手松开了柜门。她之前踮着脚尖，把手伸进了壁橱最高层，发现还是够不到行李箱，行李箱像一只慵懒的蜗牛一样缩在固若金汤的壳里，躲在顶灯照不到的壁橱角落里。她突然发现，她需要一束光来照亮行李箱的位置。抬眼扫视了一下房间里会发光的所有物体，目光最终落在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处光源。她发现头顶天花板上装了一盏四方四正、灯罩的五个面上都饰有数个十字交叉的镂空雕饰，灯罩可能是淡紫色玻璃材质，她发现藏在罩子里的、不愿显出真身的那盏内敛而又优雅的灯，悠悠然从灯罩四面的镂空缝隙里投出温和的光芒，在周围昏暗的天花板上，光与影的交汇，竟然呈现出一盏莲花，静静地漂浮在黯淡的屋顶，仿佛一朵淡紫色的睡莲安静地漂在平静的水面上。白露觉得头顶似乎有一条小河在流淌，甚至已经听见了河水流淌的哗哗声，但是那朵紫色莲花一动不动，静静地悬挂在在壁橱旁边的暗影之中。她觉得这盏莲花有点熟悉，或者说对莲花这个事物有点特别的印象。
莲花……她脑子里突然闪现和莲花相关的画面。她想到在某一本书里看到法国作家普鲁斯特谈论莲花。他大致是说，睡莲簇拥在远处的水面上，就像一座浮动的花坛，仿佛把花园里的蝴蝶花搬了过去，蝴蝶花将蓝色晶莹的蝶翼置于这水上花坛的水面之上，而某个傍晚，这个水上花坛又好似遥远的海港，在夕阳玫瑰色、如梦境般美妙的余晖里变换色彩，与花冠周围那些隐匿在更深层时光里的，存在于无限之中的东西融为一体，而绽放在这片水面上的睡莲，如同绽放在天边的花朵。这些美妙的句子，是在书里发现的，或许和她学习法语有关。她突然觉得头顶光影交错里的紫莲花，有点像莫奈吉维尼（Giverny）花园里的睡莲，像莫奈笔下的某一朵睡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