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新感觉自己坠入深水,下沉的速度很快,整个人失去控制在液体中不断旋转,因为隔绝空气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触底。
叶知新努力睁开沉重的眼帘,久违的香甜气体重新灌进肺部,于是他贪婪地呼吸着。
他从湿润的河床起身,观望四周,目瞪口呆。
天空中是满是浓雾,氤氲郁积的像是堆满了棉花。自己身下宽阔河道里流淌的河水赤红亮丽,水流湍急处居然有乌黑的凝块。
叶知新慌忙起身,这里有光可不见天日,全靠地上血红的液体反射,视觉几乎失效。
这个世界里,有山川低谷,有飞鸟木林,叶知新看向远处,竟然还有一座辉煌宫殿。
只不过这一切,都穿上一层血衣映射着红影。
叶知新低头,血流如同有生命一般正在缓慢地侵蚀他的身体,双膝以下已经全部被占据,哪怕他从河流中抬脚,那血液也依旧盘踞在他的身体上没有消退。
他困惑地张望,试图寻找初见春。
“有人吗!?”叶知新一遍遍大声呼喊着,无人回应。
他面前的河流水势骤变,布满大大小小的漩涡,那些漩涡聚集成团,血液被它们吸引后慢慢增长成一团,像是硕大的胚胎,血流供给营养使其长大。
胚胎在叶知新的注视下长出手脚四肢,伸出头颅,变作模糊的人体。
血海中伫立的模糊身影缓缓起身,头顶虬曲蜿蜒的骨角,它将目光抛向远处,并未开口但有声音从四维八方传来。
“这是尘世之牢,没有一位无辜的囚徒。”
“被红潮指引而来的罪者,将跟随前行的脚印,寻找一切的起源。”
叶知新看着血液攀升到自己的胸口,感觉陷入了无形的沼泽。
血人伸出右手,修长的食指抵在叶知新的眉间,耳边再次响起话语声:“接纳我。”
顺着那根食指,血红之人变作流动的血水钻进叶知新的身体,在他的额头行成血龙卷。
叶知新没有痛感,他觉得自己刚劲有力,焕然新生。
他不知足地鲸吞豪饮天地两极里的真气,如海纳百川。
一个白发老叟破开云雾,那澎湃真气停滞不动,落足之后,整个世界的颜色祛除褪尽,随后染上霜白。
浑身斑白的叶知新被老叟一掌拖起,就像搬动石雕。
“来迟了不是。”白发老叟满脸懊悔,自怨自艾:“天天唠叨少喝两杯,少喝两杯,真你奶奶的不长记性。”
他取出怀中的一根银锥,摇头叹气道:“你不出来闹腾,老子都要把你忘了。你一出来,就弄个天大的大个烂摊子,真是要死。”
……
新日初升,大庇天下。
流民街小院里散尽百年修为的老剑圣直视苍天,身上的阳光很冷很冷。
一夜过后,京都府家家户户照旧过活,大小村镇有死有伤,仍像无事发生。
打起仗来,大抵死的更多些,当今的灾祸,何足道哉。
昨夜进宅的歌舞伎不知所踪,清晨将军府有一架马车拉着铺盖白布的尸首出城。
路上的行人噤若寒蝉,自觉退路躲避。
死了人,不值一提,最是正常不过的事。
凉刀片子不贴在自己脖子,就不喊疼。
早食店里,初见春与白发老叟对面,坐在长桌两边。桌子上摆着馄饨素面,热气腾腾,香气充盈。还有两摞垒高的空碗。
躺在几条长凳上的叶知新睡得难受,睁开眼觉得陌生。原本还在山上被人撕咬,怎么醒将过来在一家小店。
他摸了摸被咬伤处,一丁丁窟窿眼都没有。
叶知新看见手边坐着初见春与一个陌生老人,低沉着嗓子问:“这是怎么个情况。”
初见春大方说道:“这位老伯伯救了我们。”
叶知新起身鞠躬,郑重感谢道:“多谢老前辈救命之恩。”
“客气了这不是。”这小子苏醒之后就把自己忘了,活脱脱是个吃干抹净的负心汉。
叶知新奇怪这老恩公看着自己眼神怎么像个深闺怨妇,他眉头紧锁,低头打量以为自己换个样子变成这人的老伴了。
“你不认识我?”
叶知新有点害怕,但还是诚实摇头。
老头可惜说道:“怎么滴脑子不灵光。”
初见春噗嗤笑出声来,红润的脸庞粉肉乱颤。
叶知新好生委屈,二人他又都招惹不起,真是有苦说不出。
我这被人一口咬昏,拿屁股蛋子记得您老。
“老朽姓楚,名字吗,自己都不记得喽。”
初见春那边还在说话:“楚老伯说他活了有几千年,我是不信,城里那位上泉剑圣才两百岁。”
叶知新痴痴不觉,一点也没听进去,脑海里想的全是白发老叟说他姓楚。
姓楚的话,莫不是家乡人?
叶知新急切道:“敢问前辈哪里人氏?家住何方?”
白发楚老微微含笑,故作高深地答道:“老朽出生那时无国无家,红尘万万年,之后才有朝代更迭,四洲之地。”
得,遇到个满嘴胡言乱语的江湖骗子。空欢喜一场的叶知新一把抄起碗筷,坐在桌边狼吞虎咽。
初见春看他这穷酸样,嫌弃地往旁边退让。
楚老头把头凑过来,悄咪咪地问道:“不知叶小友师从何人?”
叶知新抬头,眼神审视戒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叶?”
楚老头用下巴戳向初见春。
初见春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
叶知新心里骂着叛徒,还以为是生死相依的交情,眨眼就把自己给卖了。
“老朽不是自吹自擂,身上到底有些本事,今日见小友天资卓绝不免心痒,心愿传授一二。”
叶知新鄙夷道:“说谎?”
楚老头不解,问道:“何出此言?”
“我这体魄你都看不清,还想哄骗。若是一般人倒真让你拐去。”叶知新放下碗筷,一本正经道:“我,是不能修行的。”
楚老头吹眉瞪眼,大声喝叱道:“谁他……谁说的?这么好的料子不能修行?”
叶知新眉毛压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老头:“我?”
楚老头点头称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你这是身怀大道,难得的好苗子,璞玉一块,我见之心动啊。”
叶知新转脸看着初见春,对方一副“我不知道不关我事”的态度。他心底居然有些动摇:说的,是有点道理奥。
“那你好歹拿出点真东西来,我平白无故,怎么信你。”
白发楚老一脸恬静,再次露出高深不可捉摸的表情:“不知觉吧,我既然腆着老脸收徒,见面礼定是不缺。我那份大礼,早就送到你手里。”
叶知新与初见春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楚老头突然敲了敲桌子,问初见春:“不知姑娘芳龄几何?是否婚配?”脸上看着依旧正经,语气猥琐难堪的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究竟类似何人。
初见春摸着鼻子,忸怩道:“癸巳年生,十六了。”
这是新罗年历,这样看,叶知新到此已是三年有余。
老头揪拧着自己的细须:“那你看我这新收的徒儿如何?”
记得了,这语气怕不是另一个初见泉。
叶知新没好气地说:“我可没同意拜你为师呢!”
楚老头贴到叶知新耳边,悄声说道:“我看这女娃,天生神力脑筋好用,日后修行必定一日千里,你脑子这么笨再怎么努力还不跟老牛犁地般爬的慢,为师特地帮你找个靠山。你听我的准没错,人家姑娘长得不差,配你绰绰有余。”
叶知新握紧木筷压制怒气,恨恨骂道:“你刚不还说我是璞玉一块。”
“有待雕琢,有待雕琢。”
叶知新刚想指责老家伙什么嘴里吐不出象牙,听闻手里的木筷掉在地上,‘署署’作响,想要弯腰捡起,才发现那一双木筷居然已经断成四节。
他摊开自己的手,木筷被捏碎化为一堆齑粉。
叶知新抖落手里的粉尘,震惊又欣喜,压抑不住的兴奋。
楚老头还是那副欠欠的表情,就差问一句“老子厉害不?”
……
荒郊野外,黄尘滚滚。一抹朝日晨辉,分外悠闲。
这小路虽然不长,人烟稀少,但毕竟不是官道拥挤,还要注意方便别人。
叶怀希身下骏马低嘶,马蹄缓缓向前,路上响起“踏踏”的马步声。
一人一马身后不远,石春苗骑着一头白毛矮驴,手里拿着一本书诵读,也是悠然自得,不急不缓。
石春苗低头轻轻摸着毛驴柔软的脑袋:“小毛驴,你累不累啊,累我们就慢点走,叫大马等等我们。”
叶怀希在马背上东倒西歪,思绪万千。
进永州城前,他算记着一巴掌拍死那个软不拉几的越王,然后去明月洲,那里还有一大帮子兄弟等着自己。可惜永州城里突然冒出个天枢境的老妖怪,自己身边就是没有石春苗,也未必逃脱得了。
他不知道那些迈入天道的老家伙为何不动手剿灭自己这个楚王余党,不管是因为拾煤山一役心怀愧疚还是忌惮过多别有用心,反正最后是出了永州城。
等到自己下次闭关拾级而上,便是闭着眼睛横行天下。到时候,攻陷郢都各路叛王,一个都逃不了。
“叶师父,我这里不懂。”
听见石春苗叫自己,叶怀希头疼不已,勒紧辔绳,马嘴‘呼噜噜’的吐气,原地打转。
石春苗递过来的是《木兰剑谱》,是叶怀希在地摊上随便捡来搪塞石春苗用的。
昨日出城前,石春苗鼓足勇气用了一个机会要跟叶怀希修行,当惩奸除恶的大英雄。叶怀希一言既出,覆水难收只能答应。
他看石春苗底子很是不错,难耐自己不善教人,怕不是要误人子弟。
也就是欺负石春苗的爹妈长辈不能指着自己的鼻子骂。
“这个‘收剑怕老’是什么意思?是说人在江湖要早点收手,老了就打不过别人吗?”
叶怀希呵呵笑道:“你递出一剑,若是想再出一招便要收剑。所谓收剑怕老,是说一招力气不可出尽便要收回,否则便有间隙,让人占得先机。”
没想到自己随便挑的一本,居然有此高见。
石春苗似懂非懂仍然迷糊,便低头问小毛驴:“师父说的对吗?”
毛驴舌头打结,低头啃地不愿搭理。
叶怀希无奈苦笑,合着这找上门的徒弟还想着质疑自己。
弟子不必不如师,有这觉悟何愁不登天门。
“为师今晚便教你修心打坐之法。”
石春苗大喜过望,满脸讨好追问道:“真的吗?师父,等我以后修为大进,打败天下无敌手,你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师父。”
“打败天下无敌手?我这还没教你,你便想着打倒为师?”
“那不做数,我重说。”
“迟了啊,师父心情不好,不听是也。”
“我偏要说。”
“你看,违逆不肖。”
“师父!”
“大马,快跑。”
“烦死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