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府北十里村落,来往商贩走夫,束剑豪客,横刀武士,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田埂上有一个瘦削的小孩身着粗麻衣裳,赤脚朝天急慌忙正在赶路,似乎有人追在后面。只不过先后有几个同他一样年纪光脚板的半大孩童都从旁边赶过渐渐跑远,互相全不理睬。
“快点。”后来一个扎着发髻的青年拍了一下他的脑门,也是匆匆催促一句而已。
那孩子不知是吃痛还是为何,闭紧左眼后半边脸都扭在一起,边跑边仰着头望向远处。
村子中央大片空地上人头攒动,挤挤全是看客,围的水泄不通。
这几日京都府有大事,大小州的武士剑客全往这边来,那些做生意的有图谋的自然也是如此。江湖上人一多起来不禁就有些摩擦,打起架动起手也算让村里人看了热闹,满足了茶余饭后的无聊。
光是今日,大伙儿已不知是第几次往叫嚣处赶了。
那青年近了以后看清楚些就转脸喊到:“不忙,还没打起来。”周围人一听脚底步伐便稍稍放缓。
那少年像害怕暴露的米虫般奋力挤着整团人群,好在个子不高又瘦的纸一样,不大力气就钻到最里面去。
中央站着一人,身上一套破旧羽织,近地处还有许多黄泥巴,可能是赶路时从脚底溅上去的,头顶着圆黑阵笠,面目看不清一丝一毫。他的背后挂着一柄直刀,这么久日子以来众人都是第一次见有人这么佩戴,几人交头接耳时还问几句这身行头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日头过去许久那人依旧不说话不动弹,只是站着,要是他这时再躺下仿佛就是个死人。
百无聊赖之际,众人赶来的路上响起一串铁器碰撞铮铮之音,早就焦急的看客分心回头望了一眼,就看到像一座小山般缓缓步行的雄壮男人,抬头挺胸,眼高天外,竟全然不在乎这一圈人。
这男人名唤岩本藤虎,虽然体型硕大却无几分肥膘,确确实实的一身横肉。
岩本藤虎是京都府将军账下的军官,战事平定后就被派到几个村子里维稳。
他之前在军中便以勇武闻名,动手杀得人更是不胜枚举。这些日子来往各路人士斗殴死伤都不及他早前一场死战,他也权当无事,充耳不闻。
中央那人脸都未抬:“草木堂十一,来杀岩本藤虎。”
此语一出,四维寂静,小半刻后那惊呼声此起彼伏。
岩本藤虎则是停下脚步,转而看向这‘草木堂十一’。这二位之间隔着的许多人自觉站到其它远处,留下一条道来。
其实准确来说,在听到草木堂十一这个名字时,这位外号牛鬼的军官就已经站定了。
……
此村再往北便是之前两军血战十月的瓦城故址,之所以说是故址是因为瓦城早被烧成废墟,在城里固守的将士更是被杀的不剩几人。
过畦町春风犹寒,望远处则是冬雪未销,青山旧冢,枝头新叶。
新年过后京都府里的老将军说什么太平之时不宜杀戮,接着一纸特赦,除去曾守在京都府外瓦城的诸多武士,将牢里的死活犯人一股脑全放了出来。
不过最后还留下三十六人御前演武。照着以往传统来看,这御前比试都是不分高下只见生死,说到底这位已在最高处的执权柄者终究仍要见血。
明明先前还是屠尽满城血染百川的刽子手,怎么可能眨眼就变性子成德善爱人的君主,本性难移又不是下马上榻那般简单之事。
所以他这一番不过是把自己的死敌留在牢里杀绝,再把亲手推下去那位诸侯关押的犯人捞出来用命演一场好看的戏,真真是慷他人之慨,恶心且伪善。原本这些个把戏对下面苟活乱世朝不保夕的万民来说无关痛痒,做了也就做了,连句反话都不会有人战起来说,但问题就出在这御前演武的三十六人。
能关在京都府将军牢里的,每一个都不是凡夫俗子,这三十六人不说天下闻名妇孺皆知,也都有些名头的,不是一城剑豪,也是各自道场的头名。
而那‘代天皇意’去宣告天下的圣旨里的最后一人,就是被恭称为剑道三千流唯一圣的上泉伊势守。
更可笑的是那蹲在将军府里的足义立辉大人起初贫贱时曾受其教授之恩,算是磕了半边头的门徒。现如今大笔一挥就把自己那‘戴罪之身’的老师拉到御前,拿命去杀鸡剁狗,拼刀见血。
大概对这些权贵者来说,苟富贵无相忘说的不是报恩而是报仇,只不过天下人都不知道足义立辉心里忿忿的究竟是当初不止一次跪在了上泉脚边还是学剑坎坷时被师傅责骂耳边听到的那些重话。
在放出来的诸人里草木堂十一名声不显,身手也一般,不在三十六人之列算是逃过一劫。今日此般为何,除去两个主人公所有人都不知根底缘由。
二人照面,被称为牛鬼的岩本藤虎也站定不动,高仰的脑袋慢慢沉下来,双眼恶煞般盯着身形比他小上数圈的草木堂。
岩本藤虎身上披着赤红铁甲,日光映彻,闪着诡异的殷红血光。
他随身并无武器,杀人只凭一身蛮力,事后往往一身血泊,倒也和身上那套赤甲相配。
岩本藤虎此刻没有动手,不过在草木堂说话后,几个佩刀的公差在人群里秘密聚集,走到了草木堂十一的身后。
靠草木堂最近的一人突然拔刀流星一样斩向此刻呆滞的草木堂十一后背。
随着一声哀嚎,众人看到滚烫的鲜血自挥剑人的手腕喷涌而出,长刀落地,那人另一只手狠狠地握住自己受伤的手腕在地上如蛆虫一般痛苦翻滚。
草木堂依旧是站在红日底下,岿然不动。背后直刀,并未出鞘。
少年听见周围人咬住牙关倒吸冷气,不知是因为眼前的惨状还是感叹草木堂十一高超的身手。
围在最靠里的一周人纷纷向后退去几步,后方也都自觉避让,因此围观的人群又大上一圈。
躺在地上的那人很快失血过多已经晕厥,剩下的公差眼神交汇,便要一齐动手。
草木堂十一侧身又躲过一人的劈砍,抬脚踢在腹部软肋,用力之大那人居然横飞数丈。抬手架刀,挡住身后攻势,起身冲到身前一人怀里,那名公差被草木堂冲撞双手施展不开,一时慌乱不知对策。草木堂飞膝直击胸口,那人原地拔高,在倒地之前已经昏死过去。
草木堂十一回身起手,握住背后直刀划出一圈,对峙剩余几位公差。
岩本藤虎站在远处看着两位同僚倒下,不为所动。
吃了教训的其余公差放弃前后夹击草木堂,都站到他面前聚成一团,像是要转攻为守。
草木堂十一右脚踏前,躬身弯腰,少年觉得这瞬间草木堂阵笠顶上仿佛有一道强烈的白光略过他的眼眸,眼里酸涩就要流泪只好暂时闭上。
那围观者尽皆如此,甚至有人不堪忍受只好用手摩挲双眼缓解刺痛。
但对于场上生死相向的双方来说就没有这份功夫,待众人睁眼后地上躺着许多失了性命的公差,草木堂十一左手拿住最后一人持剑的手腕右手已经把直刀送进那人胸口。
草木堂缓缓取刀,左手卸力,最后一个死人烂泥一般倒下。
草木堂回刀入鞘,身后是诸多性命。
这边岩本藤虎,目瞪口呆,初春之时浑身大汗如同身处盛夏。
众人只以为他被草木堂以一敌众,取敌性命毫发无损的功夫吓住了,却不知白光乍现时他就面露不可思议状。
“妖物!你这妖物!”这号称牛鬼的岩本藤虎居然口口声声称呼别人为妖物,实在好笑。
草木堂十一走向岩本藤虎,双手压在阵笠周围,不见天日,在所有人看来就像一位行走在阳间的催命阎罗。
草木堂十一路过那一地尸首,直逼自己的目标。
那岩本藤虎心内百感交集终于崩溃,双膝一软当场跪倒。
今天这场实在好戏,可是毕竟死的都是官差,京都府一定会问责下来,到时这草木堂十一远走,谁被拿去顶罪搪塞上面都不好说,许多人心底打鼓还是离开这是非之地。
有一就有二,互相提醒下哪怕是一脑子只想热闹的人也知道此中厉害,大多作鸟兽散。毕竟前面一场已经大饱眼福,这剩下来的岩本看着也是将死之人无多生机。
留下些不怕死的,也只是远远看着。
人群散去后草木堂十一并指如弓,弹开头顶阵笠,露出真容,俯视地上瘫软的岩本藤虎。
“你如今认识我不?”一场死斗下来草木堂声音高低未变,似乎并未出力。
正是晌午赤焰当中,岩本藤虎逆光看着眼前人,只见一团黑怎么也看不清面容。他用手掌遮住眉顶才堪堪有些模样,然后只是摇头。
草木堂十一也是蹲下,低声问道:“草木堂,十一,真没有一点回想。”
岩本藤虎只好苦笑,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丑陋的面庞此刻可谓十分不堪。
“看来你是知道的。”草木堂十一指着自己右眼说:“看清楚这个,然后告诉我你认不认识。”
岩本藤虎眯着双眼,从眼缝里先看到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这草木堂十一居然是个面目缺损的独眼,这道疤痕从从眉间直接挂到下颚,遮住半边面皮既长且宽,血肉斑驳,如同修罗。
正当草木堂十一享受着自己痛恨仇敌的恐惧时,一直作软弱状的岩本藤虎猛然抬手握拳袭向草木堂,蹲坐着的草木堂一时无法抽身,想要拔刀但重心在前难以平衡,只好先出手挡住拳架。
“啊!”草木堂惨叫着退后,右手手掌中间透亮一个窟窿,鲜血滚滚流淌落地。
藤虎左臂里藏着一柄肋差,此刻险血不断滴落。这位牛鬼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猛兽,捏住短刀肋差欺身而近,全无之前颓废之态。
草木堂右臂手肘撑地,左手抽刀用力,只一挥,岩本藤虎人首分离呜呼殒命。
草木堂十一一招过后耗尽全身气力,只能躺在原地大口喘气,胸口起伏。
地上的男人并不庆幸死里逃生大仇得报,甚至无心处理右手的伤势,全身逐渐冰冷不住颤抖。
草木堂十一右眼满是血污,眼睑边结着大片血痂,已然双目失明成为盲人。岩本藤虎袖里藏刀一招原本是负隅顽抗结果无心插柳,若不是草木堂当机立断拔刀斩杀,最后孰胜孰死犹未可知。
草木堂十一,嘴角挂着苦笑,两行热泪从那无甚用的眼眶里爬出流到黄土之中,打湿一地尘灰。
尘埃落定以后,看客们兴盛归去,只一地无人收拾的摊子。
人来人往之后,左右村社冉冉炊烟,他人生死有命事不关己,之前打斗早被他们抛之脑后又开始自己的生活,东来新日已西去,又是人间黄昏天。
尚未死透的草木堂十一昏厥半日后神智终于清醒过来,他感到嘴边有些凉意,用嘴唇一抿是涓涓清水。
“小孩,你是谁?”草木堂十一话未说完就咳嗽不止,手中伤处好像并不疼痛,只是右眼和心中还是踏入死门一样撕心裂肺的巨痛。
“我没有名字。”是之前围观的那位少年,草木堂十一右手手腕被他用一根细绳牢牢结扎。他看着躺在地上的草木堂忽然问道:“你杀他是为了报仇?”
草木堂十一嘴角含笑,浅浅地嗯了一声。
少年眉头紧锁,不解地问:“你杀人是为了报仇,可是如今自己也死在别人手里岂不是亏得很?”
“我胸口有本书,你拿去。”
不知是愚钝还是勇敢,少年也不怕草木堂十一对他动手,伸手从草木堂破旧羽织里掏出一本簿册。
“这啥?”
“父亲道场里,”他撇了撇嘴接着说:“家里传下来的一本书,可惜我偷懒字认得不全,与其痛我一起埋进地里,不如交给你。”
少年是想问草木堂与岩本藤虎如何结怨,两家旧仇,到底开不了口。
草木堂十一咽下堵在咽喉处一口长气,缓缓说道:“报仇为的是雪恨,只有敢不敢,没有值不值。只不过我本就是戴罪之身,又杀了京都府的军官,他日若是追究下来小孩有心你怕是脱不了干系,出手相助究竟为何?”
少年只是说:“我是没爹妈的孤儿,孤家寡人一个,无妨无妨。”
“我且信你。”看那神情,根本就是不信。
草木堂十一奋力起身,右手血脉不通早就失去知觉,只用掌根抵在地上。少年并不搭手,在一旁默默看着。
草木堂坐正身子,似乎有话要说。
少年还在等着,结果迟迟没有答应。
他仔细看草木堂十一,终于气绝身亡。
原来这个用命雪恨之人最后起身只是为了死的好看些。
少年将簿册揣进怀里,对着草木堂十一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去。
……
夜深人静时,月上阑干,青山树木深处,少年终于将草木堂十一坟头用黄土添平整。
他放下木锹,一把抹去额前汗水。
此刻得闲,少年翻出怀里草木堂十一留下的簿册,借着月光仔细观看。
那书封磨损严重字迹早就不可辨认,少年拎起一边轻轻抖动,书页哗哗作响,却不松散。多年传承还被草木堂这些年贴身携带依然如此结实,用料必定讲究。
少年翻开书册,书香扑面而来,文字入眼后却让他哑然失色心神恍惚。
难怪草木堂十一说自己不识文字,这是他国文字,别说草木堂十一,遍寻新罗九州也一定没有多少人识别。
单单这个少年见到这些文字居然有些亲切。
他沉下心来,细细观书。
此书开篇,对少年来说可谓耳熟能详。
‘有心求道者,朝露待日或奔属望舒;既得此道者,胸怀日月便天下大明,凡此种种,不一而论。’
‘凡人匹夫,开辟体魄,融汇气力,始入此境,称之初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