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夏季,但这里的气温跟厦门的冬天差不了太多。这里位于北纬53度附近,与黑龙江的纬度一样,只是受到北大西洋暖流的影响,会更暖和些。但这种可怜的相对的暖意并不能带给她所需的温暖。
这里和厦门离了超过一万公里,乘坐飞机也得途径14个国家长途飞行将近16小时。如此奔波跋涉,却不是因为原本自己以为的事情,而自己重视的事情,重视的人,已经在毫无准备中被自己丢在了遥远的一万公里之外,她完全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这里是爱尔兰的高威。
这里是克里斯蒂亚斯·莫瑞兹的家。
当他终于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身边围着的却是他的家人,爸爸、妈妈、哥哥、妹妹,还有教父。
是家人,可是他们做的完全称不上是家人该做的事情。
至少在克里斯蒂亚斯看来完全称不上。
他们,恰恰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至少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两周前,克里斯蒂亚斯回爱尔兰处理一些生意上的手续事务。
当时由于林慧雯对单腿跳大赛的调查态度开始变得有些偏执,两人正闹着不大不小的别扭,而林慧雯也早已把最开始说的只在厦门市内调查不会跑远的承诺(即使林慧雯并不承认那算承诺)丢到一边,没打招呼就只身一人去了武汉,克里斯蒂亚斯一时间没能联系上她,只好让云子代为转达,然后就上了最近一班飞往都柏林的航班。
没曾想,落地后事情急转直下。
开始的时候,一切还算正常,这原本也是克里斯蒂亚斯的常规商务出差,每年他都要在这条航线上来回几趟。但很快,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常规的经验。
先是原本已经只差他签字的手续被通知需要重新办理,克里斯蒂亚斯非常不解,而且生气。他找到了政府部门,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得到的回复很迅速,也很清晰,同时带着适当的歉意。他被告知该手续由于涉及一系列外交以及国际商务间的程序性调整,依据相关的法律法规,他必须进行一轮复议性申请。见鬼,他早知道存在这种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从来也没发生过,因为这种可能性根本就是纯理论上的,爱尔兰的政府也从没表现过这种官僚。但这事情就是发生了。
接着,克里斯蒂亚斯一直用的手机被电信服务商以身份异常为由暂停服务,当然是他在中国用的手机,中国的手机号码。这个号码他都已经用了五年多了,从来没出过任何问题,包括海外漫游,但是这次他却碰上了。因为需要他回中国重新验证身份才能再次开通,他只好就地办了一张爱尔兰的新卡应急。
虽然意外,但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虽然麻烦,但也不至于影响整个行程。正当克里斯蒂亚斯如此安慰自己的时候,那天下午,教父找上门来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事情远不止他以为的那么单纯。
谈话是在克里斯蒂亚斯和教父之间进行的。
地点就在家族聚会的小酒馆里。
但是并没有酒,连水都没有,一切都严肃到离谱。
“你在中国过得怎么样?”一开始,教父保留了最基本的寒暄。
克里斯蒂亚斯不知道该说真话还是该有所掩饰,但他由于对自己即将可能面对的事情完全没有头绪,便决定在实话基础上有所保留。
“还好。”克里斯蒂亚斯吐出了一个词。
“就这么简单的一个词吗?听起来好像你在中国的生活不是很理想?”教父试图在看克里斯蒂亚斯的眼神里加点关心,但鉴于两人坐到这里之前所经历的那过于严肃的过程,这点关心完全起不了缓和气氛的作用。
“呃,教父,抱歉,我习惯了中国的表达方式。还好,这个词的意思在中国可以表示挺好的,不错。”
“哦,明白了,听说中国人凡事都习惯谦虚。”
“他们认为这是一种美德。”
“古老东方的思维确实很有意思。克里斯,你去中国这么多年,回来的时间可不多啊,你瞧,这就是我和你现在如此疏远的重要原因。我连你改变了语言习惯都不知道。”
“我很抱歉,教父,我回来的时候都会回家看看,但时间确实有限,并不总能跟你的时间重叠上。”
教父点了点头,表示能够理解:“那么,你在那里做什么?”
“室内设计,兼做一点外贸。”
“老本行,那应该干得不错吧?”
“开了一家工作室。”
“嗯,有喜欢的人吗?”
克里斯蒂亚斯猛然愣在那里,原来是针对这个问题!
“谈过几个,”克里斯蒂亚斯寻思着怎么编一些可信的谎言,“但你也知道,在中国的爱尔兰女人并不多。”
“爱尔兰男人也很少,这意味着你或许应该把视线重新挪回这里。”教父盯着克里斯蒂亚斯的眼睛,“这里,有很多爱尔兰女人。”
克里斯蒂亚斯微微低下头:“我知道,教父。但是我的生意在中国,而且我做的不错,现在还不能放弃掉。”
“那么跟我说说她们。”
“她们,嗯,也没什么好说的。”克里斯蒂亚斯并不擅长撒谎,尤其在缺乏提前准备的情况下,他只想尽快跳过这个话题,“就是几个美国人,有一个是意大利裔的,她偶尔也会蹦出一两句意大利语。在中国他们管我们这样的人叫老外,老外和老外很难真正在一起。你知道的,我们一般就是玩玩。”
“这么说美国佬也是靠不住,你又不方便回来。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那里的中国女人多得是,我听说她们对你这样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挺有兴趣。前段时间我还在Youtube上看到一段视频,一个中国女人嫁给了一个法国小伙,办了个中国式的传统婚礼,很有趣。”
克里斯蒂亚斯低头沉默了一下,说:“你知道我的情况,中国女人一般都接受不了,她们,通常会更保守些。”
“是吗?”教父托起克里斯蒂亚斯的下巴,让他的视线无法离开自己的眼睛,“我记得你对自己情况的理解与我并不相同。事实上,我很怀疑你现在是不是离开主的恩泽太久了,以至于忘了说谎也是一种罪。”
克里斯蒂亚斯紧紧蹙起了眉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跟另一种罪相比,说谎的小罪我现在就可以接受你的告解。”教父严肃地说。
“另一种罪?”克里斯蒂亚斯的内心已经翻江倒海。
“克里斯,主对一个人的审判不会因他外在的改变而改变,主审判的只会是你的灵魂。你知道我们这个家族这些年来对教务的态度越来越开明,也希望能够将宗教影响保持在最低限度。但是你要记住,主的恩典不是由你而起,如果你以为躲在那个无神论的国度就可以将贪婪的手伸得更长,我提醒你,主施与你的,定将一并收回。”
“教父,我真的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意思?”克里斯蒂亚斯还想最后一搏。
教父把一张纸丢在了桌子上,愤然起身。
“克里斯蒂亚斯·格雷斯·莫瑞兹,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不该让你的父母兄妹们蒙羞!”教父说,“你这个不洁者!”
那是教区神父给克里斯蒂亚斯教父的一封信。
莫瑞兹家族长期以来一直尽力保持天主教传统,在教区里拥有很好的名声,克里斯蒂亚斯的教父同时也是一个备受教友尊重的政商领袖,跟他父亲的关系非同一般。
正是由于这种让克里斯蒂亚斯憋得几乎窒息的家庭环境,才促使他决定离开家乡,去一个不受宗教影响的国家。
同时,克里斯蒂亚斯也深知即使远离家庭,有些事情并不会真的离你而去,比如对上帝未允之事的严格禁止。
但这恰恰是最为讽刺的部分。
早在克里斯蒂亚斯还被称为克里斯汀娜的时候,刚刚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与教会口口声声说的罪恶竟然那么相像的少女时代,她就很清楚这个秘密必须烂在肚子里。
但随着她的性成熟,她身体的异常情况渐渐引起了家人的注意。他们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医生告诉她,她属于极其罕见的47XXY真两性畸形,她必须和家人一起商定她想要的性别,然后完成矫正手术。
有谁能够享有出生后再自主选择性别的权利吗?对于深知自己性取向不容于世的克里斯汀娜而言,这是个天赐的恩典。于是在手术后,克里斯汀娜·莫瑞兹变成了克里斯蒂亚斯·莫瑞兹,她终于变成了他。
但年少的克里斯蒂亚斯当时并不知道,有些问题,不是光把医学身份修正后就能解决的。由于接受手术的时间偏晚,他的身体发育已经基本定型,娇小的骨架相比于正常男性很难称得上有多少吸引力,而他早已习惯了的克里斯汀娜的身份依然固执地留在他的心底。他变成了一个跨性别者,而这,同样是保守的教会不愿接受的。
直到去了中国,克里斯蒂亚斯终于欣喜地发现,这个国家给予的宽容相比于他过去身处的世界是多么的慷慨。虽然在中国没有像美国那样高调的平权运动,但同样没有美国那些极端的仇视和迫害。而中国的距离又足够遥远,远到足以令他忌惮的力量鞭长莫及,远到足以令他厌恶的罗马教廷毫无影响力。
当然,前提是他不能肆无忌惮的高调,因为他还无法完全脱离他的家乡。
问题是,林慧雯并不清楚这点。
克里斯蒂亚斯一直认为爱尔兰的事情都与林慧雯无关,他也从没觉得会影响到他们身上,所以他从没跟林慧雯提过他的宗教背景,可是,现在看来他错了。
林慧雯完全不知道这种事在莫瑞兹家族里有多严重。
谈话结束后克里斯蒂亚斯就被软禁在家里了。
他认为这就是软禁,无论家里人承认不承认。克里斯蒂亚斯被强制留在家里,虽然没有锁在房间里,但不许出门,不许打电话,也不许上网。他们知道了他和林慧雯的事情,也知道了林慧雯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这就是教父所指的那个灵魂。在做出教父要求他做出的决定之前,他不被允许与林慧雯有任何联系。
真该死,这事情来得太突然,克里斯蒂亚斯都没机会给林慧雯留下哪怕一丝线索。他的手机被停止服务了,而在此之前他正和林慧雯陷在一场小小的冷战里,原先的不想联系被篡改成了不能联系。
他离开了中国,他滞留在爱尔兰的时间远远超出了通常的需要,他们俩的关系并未稳定,实际上他们这类人的关系很少有能保持长期稳定的。
更何况他们都没出柜。实际上出柜根本不适合形容他们,他们就是一对异性恋和同性恋两头不靠的异类,他们就是一对本应隐身于黑暗中的蝙蝠。
一旦林慧雯打电话过来找他,这场误会将如何进一步发酵?
不行,至少必须给林慧雯打一个电话。克里斯蒂亚斯想好了要做的事情,然后寻找着完成这件事情的机会。
家里并不总是有两个以上的人看着她,有时候会只留下一个人,大家毕竟还有各自的事情要做。而留给克里斯蒂亚斯做出那个决定的时间有三天,这么长的时间,家里最能安排出的看他的人手就是科洛了。
科洛,这个小克里斯蒂亚斯7岁的妹妹,同时也是家里跟他最亲近的一个人,他觉得自己有把握说服科洛帮个小忙。
“科洛,”克里斯蒂亚斯找到了一个只剩科洛一个人看他的机会,“你希望我接受哪种惩罚?”
“如果我是教父,我会说赦免你,克里斯。”科洛认真地说,“可我不是。”
“真可惜,你不是。”克里斯蒂亚斯努起嘴晃了晃头,“不过你现在就能帮我赦免另一件罪行。”
“什么罪行是我能有权利赦免的?”科洛疑惑地问,“其实我更该问,你怎么还会有别的罪行?”
“是对所爱之人的罪行。科洛,听我说,现在这事我觉得很蹊跷,我在中国的事情怎么就传到家里了?但现在也管不了为什么了。重点是,科洛,你知道我在那里有个爱人,我这趟回来前不巧正和她闹别扭,从分开到现在互相都没联系过。”
“天哪,克里斯,那她不会着急吗?”
“当然着急!我现在就很着急!太突然了,所以,科洛,我能给她打个电话吗?”
“可教父说过你不能联系她。”科洛犹犹豫豫。
“这就是你自己就有权利做出的赦免,科洛。现在没别人,就你和我,我打个电话给她,跟她道个歉,你就赦免了我对她造成的痛苦之罪。没人会知道你让我打了那个电话,他们从来不去查电话清单的,这你很清楚。”
“可爸爸很快就会回来。”
“所以我们更得抓紧时间了,科洛,”克里斯蒂亚斯做出祈求的表情,“求你了。”
科洛看着克里斯蒂亚斯,终于点了点头:“克里斯,你别说太久了。”
“谢谢,科洛!”克里斯蒂亚斯抱着科洛用力亲了一下。
在开门声音响起之前,克里斯蒂亚斯打通了林慧雯的电话,但他没料到林慧雯的火气那么大,他们的沟通完全被无意义的争吵淹没了,他们浪费了宝贵的通话时间,直到房子的大门被打开来。
不光是父亲,还有教父。
“我好像听见了说话声。”教父说。
“是我跟科洛聊天。”克里斯蒂亚斯赶紧说。
科洛看着教父,紧张地点头应和。
“不对,我听到的不是英语,更不是爱尔兰语,是一种陌生的语言。”教父转头看向克里斯蒂亚斯的父亲,“你听出来是什么语言了吗?”
“没听出来,不过你说得对,不是我们的语言。”
“是中文,我在教科洛说中国的普通话。”克里斯蒂亚斯辩解道。
教父又看向科洛,随即明白了一切:“克里斯蒂亚斯,你在教你的妹妹帮你撒谎吗?”
“不,教父,都是我的错。”克里斯蒂亚斯只得承认,“是我蛊惑她的,都是我的错,爸爸。”
“看来我只好把你锁起来了,克里斯。”父亲无奈地说。
“另外,允许你思考的时间也要缩短,明天,”教父严厉地说,“明天你必须给出决定。”
明天,克里斯蒂亚斯想,他将独自面对审判。
“雯雯,你怎么了?”
王纯的轻声呼唤把林慧雯从恍惚中叫醒,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哭了这么多眼泪。
林慧雯抹了把脸,很快站起来,对妈妈笑笑表示自己很好:“没什么,跟克里斯吵了一架。”
王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搂着女儿。
“妈,你刚才说我要出柜,怎么回事?”林慧雯拉回了接电话前的话题。
“哦,前几天有人给你爸嚼舌头,说你最近准备高调公开出柜。”
“哪儿来的人怎么就那么闲得蛋疼啊?简直无中生有!”林慧雯听着就来气,“克里斯是男的!男的!男的!他之前那是两性畸形,后来做了矫正手术了,医学上法律上人家都是堂堂正正的男人!我要解释多少遍你们才能明白!招谁惹谁了就这么诋毁我们。妈,我还是老样子啊,我跟你说过我没必要去公开宣称什么,我只要静静过我的日子就行了。即使在我的文章里有一些相关的观点,但我并不是娱乐明星,更不是平权活动家,我没必要对别人公开什么。”
王纯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回去我会跟你爸好好说的。”
“到底他听说了什么?”
王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有一家婚庆公司给你爸打电话,说接了你的婚礼策划,你正准备搞一场大型结婚仪式,跟那个外国,呃,姑娘一样的小伙。”
林慧雯惊讶得瞪圆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