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肖阳又胜了,胜的轻而易举。而他转身便走,走后,台上的大人们纷纷差遣自己身边的下人追去看看,这个陆肖阳究竟何许人也。
离开了演武厅,不需要下人带路,陆肖阳便轻车熟路,径直去了陆老爷子的书房。沿途护卫一听他通报姓名,均是未曾阻拦。这个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很快便传遍了整个陆家。而加上不久之前陆老爷子召回各地掌事者的举动,所有人都猜测这两件事情究竟是否有所关联。
现在正是和骆莫两家对峙的关键时刻,有关陆老爷子的每一点风吹草动,都牵动着族中大人物的心。
……
卧房装点的古朴雅致,混合着熏香,令人心神宁定。在卧室的尽头,华贵的床铺上,陆老爷子枕被而坐,端着茶盏细品。在他身边,内务总执陆任嘉还在外忙于族内事务,只有新任的大总管和两名娇俏侍女垂首侍奉。
新任的大总管屏退左右,闭上门。房内,只剩下三人。
陆肖阳左右环顾,丝毫不认生的就拉过一把椅子,大大咧咧坐下。才刚刚把茶盏递给大总管的陆伯胥不由得眉头一皱,冷哼一声:“本以为十四年的时间能让你更守些规矩,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大没小,不成体统!”
陆肖阳轻笑一声,道:“如果外公真想让我变成那样唯唯诺诺拘泥礼法的人,那就该让我去清溪先生的私塾,而不是去铅山派习武。铅山派名气再大,说到底也只是一帮粗俗武人待的地方,懂个屁的礼法?不会的东西硬是装模作样,只会显得更没教养。”
说着,也不等陆伯胥回应,他便饶有趣味地转头朝向大总管:“我没见过你,又是分家回来的?”
大总管嘴角扯开一个僵硬的笑容,道:“回乾少爷,不是。我是十年前才来陆家混口饭吃的下人,得幸能随侍老爷左右,少爷不认识我是当然的。一个月前,老爷抬爱,这才成了陆家的总管。少爷管我叫老秦就行。”
“哦,哦,哦——”陆肖阳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又笑道,“秦大总管也别乾少爷乾少爷地叫我了,我前些天才行了冠礼,叫我肖阳就行。”
“是,肖阳少爷。”秦总管回礼。
听他们对话,陆伯胥已经略微有些不耐,用食指指甲敲了敲左手的扳指,道:“怎么样?”
陆肖阳:“什么怎么样?”
陆伯胥不想打哑谜,开门见山道:“你前天便回了族里,却始终不来见我,想必也已经看过族里的其他人了吧?如今这些人是否可用?陆家能否渡过这次劫难?”
他微微喘了一口气,年近八十的老人,此时的目光充满了上位者的威严:“时间紧,我明天就会宣布你成为陆家新一任的家主。乾儿……肖阳,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陆肖阳“哦”了一声,点点头道:“还不错,不管是陆家内外都充满活力,如果真把家族交给我,我相信凭我的能力,就算我陆家冲不出虎跃郡,重回乙等世家的行列还是能做到的。那么,就一起加油吧,奥利给!”
说着,还朝天上挥了挥小拳拳。
陆伯胥闭上眼又是一声冷哼,颇有些愠怒道:“收起你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实话!”
“呵。”陆肖阳低头,当他下巴再被自己撑起来时,虽然笑容还在,却显得不阴不阳。
“那么,失礼了,”陆肖阳的身体微微前倾,嗤笑道,“别做多余的事,把权力都让出来就行,死老头。”
说完这话,陆肖阳的脸上笑容不再,整个卧室内的氛围瞬时一寒,大总管的嘴唇微张,脸上充满了错愕。
这怎么听着,也不像是祖孙间的对话吧?
反倒是陆伯胥,继续闭着眼睛,道:“继续。”
“换人换人,换来换去也就这批人?你不会真以为换了几个看起来无权无势又有些能力的人,就能为你所用了?正因为过去无权无势,所以才更容易收买,洗牌。相比起再过几年就老死的你和孤身一人的我,我的三个舅舅和父亲显然是更好的依靠对象。想想看你换掉的那些人究竟是怎么变成他们的人吧。”
“我知道你想重新振兴陆家,所以才冒险把我叫回来。你想为我登上家主之位扫清障碍,所以把舅舅他们的人都下放了,然而有什么用?”
“新上任的人再有才干,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接管手头的一切。这段时间正是其他人施恩的时候,就算有你的帮助,我也不可能掌控住所有人。而且这段新老交替的时间,黑水那边可正靠着那两个镇子的库房大肆扩充军力。”
“我们这里还在内乱,等红县骆家那边缓过气来,联手黑水莫氏,新仇旧恨一起上,我可不觉得徐家那边真的会傻傻地守着盟约来救。你这是想让自己一手打造的陆家毁在这个小地方?”
陆肖阳冷笑:“三十年前的商东猛虎,老来也只是个糊涂鬼罢了。”
这一大段话,说是一针见血都不为过。不过也正是因此,一旁的秦总管感到背上都湿透了,而针锋相对的祖孙二人,反倒是平静异常。
他看得出这份平静下的汹涌波涛。
没错,当黑水莫家之前趁乱攻下陆家的两个镇子之后,他们和骆家的天然联盟就已经成型。别说是现在元气大伤的陆家,就算是全盛状态,也不敢说稳赢。
相比之下他们和徐家的联盟就脆弱很多。当初陆家放下身份与徐家相约守望相助,不过是面对林阀李家的无奈之举。而徐家如今基业已然稳固,陆家却再次元气大伤,显然继续盟约对他们并无益处。反倒是和骆莫两家联手吞下陆家,才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他们现在按兵不动,一是骆莫两家前两战同样伤了元气,不敢将陆家逼的太紧;二是他们真要对盟友出手,得找一个正义凛然的借口。
“呼——”陆老爷子长出一口气,终于开口,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东西:
“你打算怎么做。”
“呵呵,”陆肖阳笑眯眯道,“所以我才让你安排今天的武比。”
“有了这个借口,二舅舅想来也不会再阻我。他不阻我,那我便能顺利继位。再之后,你只需要看着就行。”
“我是,不会失败的。”
……
直到陆肖阳离开,秦总管都感觉自己晕晕乎乎的。就在刚才,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祖孙两人的交谈让他见识到了另一个次元的对决。
而也正是这次交谈,才让他明白了这些纵横乱世的军阀世家,究竟是如何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屹立不倒。
这时,陆伯胥突然道:“老秦。”
秦总管:“在。”
陆伯胥脸上的皱纹微微抽动,笑了笑道:“觉得他如何?”
“肖阳少爷无论魄力胆识,均是上上之选。”,秦总管道,“所以,老爷真的打算传位给肖阳少爷?”
“到现在你还问真不真?传位给他,当然是真的。”陆伯胥平静道。
“你也听到了,他有计划,有目的,他不是毫无准备地回到这里。如此,哪怕接下来胜算再小,也值得我去赌一把。”
“毕竟,比起依靠不知真心摇摆不定的盟友,比起不知态度的铅山派,还是自己人的力量更值得信任。”
陆伯胥裂开嘴,露出了黄澄澄的牙齿,如同嗜血的老迈野兽:“我知道他生来就是猛虎,十四年前就知道,所以我把他关进了笼子里——因为有我在,便不需要他。”
“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取代我,但在那之前,他不能打乱我的步调。”
“如今,我不行了,所以——”
“我把笼子打开了。”
“只是这样而已。”
……
第二天,主家演武厅坐满了人,就连外面也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均是好奇如今这个时候,老家主召集众人的理由。陆肖阳回来的事已经传开了,但陆肖阳继任家主之位的事,还只存在于少数人之间的口耳相传之中。
最近几月,陆家发生了数件大事。先是在边界与红县人争夺灿银矿脉的惨胜,后是被黑水莫氏偷袭背后,硬是割下了两座镇子的痛败。再往后,主家和分家之间的人事调动就变得极为频繁,甚至超过了以往二十年来的总和。
如今,风雨飘摇的陆家依旧和莫骆两家剑拔弩张地对峙着,随时可能再度爆发战争。但凡在主家稍微有些门路的人,听着这些消息,此刻都人心惶惶。
要不是老家主积年累月的威信摆在那,恐怕几个月前对莫氏失利的时候,陆家就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
台下,众人已经坐落席次,右手边是陆家主脉的三位老爷——陆安国、陆安邦、陆安年和诸位同族掌事者。而左手边,则是以贺知年和新任内外务总执为首,列位能得空前来的主家管事者。
台上,新上任的秦总管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家主姗姗来迟,而主座之上却是空落落的。
不知何故的人均是交头接耳,唯有左右三席闻声不动。然而右边为首的两人,陆安国面色阴郁,陆安邦则有些焦躁。倒是陆安年虽然也不停地用手巾擦拭着止不住的热汗,可脸上却笑呵呵的,仿佛一个弥勒佛。
“咳咳。”当台上老家主清了清嗓门,下方顿时一静。
“我禄阳陆家,自八十七年前发迹,背靠禄阳县衙门而以商致富。时逢四国凋敝,祸乱蔓延,我父辈人深感不安,召集子弟强身习武,招兵买马,以渡乱世。”
“至于我时,天下祸乱非但未曾减灭,反而愈演愈烈。然,陆家众志成城,于乱世中逆流而上,三十年前至巅峰时,甚至割据虎跃郡过半。我等立法建衙,奉行大道,为社稷尽孤力,为百姓谋福祉!”
“我陆伯胥,承蒙错爱,也因此得了一个‘商东猛虎’的虚名。”
上方感慨万分,下方众人亦是异口同声,高呼道:“老家主,辛苦了。”
这并非奉承,而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台下之人绝大部分都年过三十,均视见陆家登临顶峰之时至今的不易。
“老家主?老家主,是啊,我老了。”陆伯胥自嘲道。他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微微扭曲,似泣,似叹。台下顿时噤声。
只有三老爷陆安年此时笑道:“父亲的心,却还不老。”
陆伯胥瞥了他一眼,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承认道:“是啊,我的心还不老。”
“此时召诸位前来,想必大家之中,已经有人明了了我的想法,”陆老爷子顿了顿,又道,“在座的诸位,绝大部分人都曾见识过我陆家的极盛与极衰,也明白我陆家如今处在何种境地。”
“我相信,大家此刻聚集在此,便是信任我这个糟老头子,知道我能找出应对之法。我也敢在此明言,能!我们能度过难关!”
所有人顿时精神一振!
他们等了这么多些日子,就是想要听到这句话。而如今商东猛虎说他们能度过难关,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们,只需要作为陆家这座庞大机器上的一个齿轮,安心运转便可。
而显然,陆伯胥的话并非到此为止。他抬起双手,下压,安住骚动的人群,又侃侃谈道:“问题是,方法。”
众人顿时再度鸦雀无声。
“我有很多的方法能拟作应对,但方法从来不是没有代价的。而其中某几种,一旦做了,不仅牺牲巨大,而且诸位的一生成就,便止步于此了。”
“陆家的道,就此终了。”
“甘心吗?”
无人应答。
“不甘心。”沉默了许久后,终于有一个人小声道。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一人作引,顿时便牵动了无数人的心声,顿时,声浪如潮!
“没错!不甘心。想当初,我们在虎跃郡独领风骚,我等为虎跃郡人所做的贡献,有半点差池否?!为什么,偏偏我们要沦落回这一县之地,为何我们如今要面临灭顶之灾?!咳咳……”
陆伯胥面色涨得通红,但还是歇斯底里地发声。这不再只是一场演说,而是他内心的渴望。
“我们都是不该就此终结之人!就此认输,此后对那些踩着我们走上前去的人摇尾乞怜浑噩度日?不行!”
“于是,我找到了另一条堂皇大道!”老家主怒目圆睁,竭尽全力抬起双手,用力地拍了两拍!
人群的末尾,突然响起一阵骚动,恍惚中,大家只听见陆望宇不断地说着“让让让让!”,人群便分开了一条仅供一人前行的通道。
一名魁伟英武的俊朗男子排众而出,他身着一身不可谓不怪异的“劲装”,外罩特制的半甲护住要害。
他腰间背上,各有长短不同的一柄剑,剑柄古朴,鞘身简素,可内藏锋锐之气却如何都掩盖不住。所有退开一旁的人,才看一眼,便浑身一颤,冷汗直冒,都拼了命地再往外挤。
男子龙行虎步,不多时便越过了左右首席,却还不停滞。
正有人起身试图喝止,而此刻,台上老人终于接上了上一段话:“为大家介绍一下,这,便是我那离族十四年的孙儿,你们的新任家主,陆肖阳!”
话音刚落,陆肖阳已然登上主座,流畅地转身坐下,神色睥睨。
舍我其谁的气势,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