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望着即将落山的夕阳,吕春秋有些想家,今夜没有读书练字,倒不是因为他松懒懈怠,而是因为灯油快燃尽了,恰逢明日除夕,也好到城内购置一些。
同过去的几个月一样,吕春秋卯时醒来,洗漱干净,在桌上的竹签上多刻了一笔。多处缝补的粗布衣裳今日被他叠好收了起来,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色绸衫,从包裹中取出一枚葫芦状的玉坠,系在了腰间,对着铜镜照看了许久,直到眉间少了往日的戾气,这才蹑手蹑脚地穿过庭院,拨开门栓,出了门。
芳草巷并没有什么芳草,倒是沾了梅花街的福,巷头两端各植有一棵梅花树,本来香气便不算浓郁,如今更是被弥漫在空气中淡淡的鞭炮味所掩盖。鞭炮声离得不算太近,听方位应当是从内城传来的,想来也是,寻常人家多半要等到除夕之夜才会奢侈一把。
街上传来的嬉闹声在幽暗的小巷间回荡,陆陆续续地便有开门的声音,大多数人今日要进城去,去凑一凑太一城的热闹,吕春秋也不例外。
太一城地处西洲大陆东南端,与东洲大陆和南洲大陆遥遥相对,自航海技术成熟之后,由于优越的地理位置,成为了重要的通商口岸,加之各国的文化交融,太一城迅速崛起,成为了西洲大陆诸国中仅次于西京城的存在。
想比于外城,内城的检查要松懈许多,北城墙的门前,进城的人群排出了半里地,更多的是为了维持秩序,防止拥堵。吕春秋来得仍是晚了些,不过不到一刻钟也进了城。
内城的大道比外城的要宽阔许多,涌进城的人群如汇入江河的溪流,显得微不足道。青石板铺成的长街热闹非凡,不像是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倒像是延续了昨日的喧嚣。
南北大街中间拔地而起的阁楼挡住了目光,吕春秋知道那是仙源楼,卯榫结构的九层高楼举世皆知,吸引了诸国的游客前来观赏学习,成为太一城的标志性建筑。
仙源楼位于南北大街和天街的交叉处,是整个太一城的正中心,四周的阁楼呈八卦状朝远处散去,是太一城中最不合规矩的地方,也是城中最繁华的地带,其中有着坊间流传的“一楼两阁三坊七巷”。
此处马车禁行,是城中的规矩。不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普通百姓,到了此处,都得老老实实地下马步行。
七条八卦形的巷子,早已是摩肩接踵,叫卖声不绝于耳,来往的人群大多衣着靓丽,偶有粗布衣裳也干净整洁,孩童要么是被娘抱着,要么就是骑在爹的脖子上,糖葫芦和拨浪鼓是最受他们喜爱的玩意,几乎人手一件。
街道上熙熙攘攘,店铺内人满为患,唯有摘星阁和会仙阁门可罗雀,但他们却一点不着急。要知道摘星阁和会仙阁是城中宴宾客的最佳之选,在这种节日,能进去吃饭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清早上开门只为了迎合节日的气氛。
沿街的灯笼尚未点起,看起来没有那么鲜艳,眼前的阁楼披红挂彩自然吸引了吕春秋的目光,眉上一匾,上书桃花坞三个鎏金大字,二楼上几个妖娆的女子与吕春秋四目相对,笑得花枝乱颤,半遮脸的纨扇看不到真容,光是眉眼之间流转的风情就让人想入非非,肤若凝脂的手腕上系着红绳,举手投足都显得轻盈而妩媚,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能力,让人忍不住上去一探究竟。
“小伙子,来玩呀~”笑吟吟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慵懒,竟让吕春秋耳根有些红,心想这不是三坊之一的桃花坞,乃是众人皆知的烟花之地,不由低下了头,快速穿街而过,转身汇入了天街的人群之中。
天街两侧的店铺人头攒动,茶楼、酒馆、当铺、布店等大大小小的商铺随着人流一直延伸到天街尽头,天街的尽头便是通往灵泷寺的石阶,站在天街可以隐约望见灵泷寺的大门和寺顶的石雕,而前往灵泷寺祈福则是吕春秋今日之行的关键,听说那里有着整个太一城甚至是西洲大陆最美的风景,只有进了灵泷寺的大门,才能知晓太一城为什么被称为希望之城。
肆意地在繁闹的大街上徜徉,脚下一片轻盈,不用担心因泥泞弄脏了衣裳鞋子,吕春秋似乎找到了初来太一城的热情,川流不息的人群像是带着他一起前行,丝毫感觉不到疲倦。
前往灵泷寺祈福的人也是络绎不绝,扶摇而上的石阶近看竟如通天一般,不知其所踪。
时辰尚早,折返的人寥寥无几,吕春秋随着众人挤到了这灵泷寺的牌匾之前,上书灵泷寺三个黑色大字,右下角的印章之内镌刻着天一两个字,居然是当今圣上的印章。
灵泷寺向来都是不收费的,囊中羞涩的吕春秋无法拒绝。灵泷寺之所以称为灵泷寺,都得之于寺顶的那尊雕像,不同于以往的寺庙,这座寺里没有佛像,也没有僧侣,只有那尊石雕——名为灵泷的女子的雕像。
到顶的石阶两侧出现了对称的石廊,从山体里开凿而上,通往庙宇所在的平台,这些平台犹如梯田一般,往上渐缩,直到第五层出现了一尊雕像。
吕春秋虽没走过万里路,但万卷书还是读过的,即便如此,他还是被震撼了,眼前这座雕像太大了,大到后方的阁楼完全被遮盖,不知是何许人也主持修建了这座雕像,更不知耗费了多少的人力物力。
巨大的雕像比例却不失真,浑身散发着灵气,逶迤拖地一身长裙盖不住她的婀娜多姿,绝美的容颜略带妖意,却无媚态,眉眼间透露的自信令人望尘莫及,烟雾缭绕的香火气更是为其平添了几分神秘。
远在天边的地平线牢牢地吸引着她的目光,她身前宽阔的观景台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时不时地发出惊叹的声音,吕春秋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这才明白为什么。
天街,太一城的中轴线,此刻犹如整个世界的分界线,将整个天地劈成两半。它的左右两旁是何等的对称,从天上的太阳到无垠的大海,从规整的太一城一直到身后的雕像,哪怕是脚下的群山也难逃一斧,延伸到山尖开了口。
太一城不愧为西洲大陆第二大城,城内纵横交错如棋局,街上车水马龙,万国游人皆聚于此,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祈福祭拜的人数不胜数,鼎中早已没有插香的地方,却仍拦不住大家的热情。
从人潮中退出来,绕过雕像和挂满红布绳的菩提树,是依山而建的阁楼,呈半圆形,正中间的入门处要高上几分,挂有一匾,上书藏书阁三个黑色大字,它躲在灵泷像的后面,似是不愿意照到阳光。
或许是不太起眼,又或是太过阴冷,阁中还算清净,大多在书架前驻足一会便转身离去。
吕春秋在书架前翻阅,这些书籍常年晒不到阳光,摸上去异常冰冷,有许多名字更是闻所未闻,让他来了兴致。抽出一本名为《星命万年历》的书,打算慢慢观看,刚好打发下午的时光,待到晚上再下山去,融入到太一城除夕之夜的盛会之中。
翻看了几页,吕春秋大概明白这是一本介绍风水星图的书,与他所熟知的不同,书上的内容与常说的风水术语略有不同,像是自成一脉,有着自己一套完整的体系,穿插的故事也极有意思,令他爱不释手,不知不觉间便已到了华灯初上之时,手中的书册也翻到了最后一页。
耀眼的烟花迫不及待地冲上夜空,誓要与天边那一轮新月争个高下,太一城中万千灯火,亮如白昼,街上人影绰绰,吕春秋张开双臂,感受着夜晚的微风,五彩缤纷的烟火如同为他而绽放。
顺着微风一起飘来的笑声让他有几分尴尬,下意识地收起了胳膊,张望着声音的方向,粗布衣裳的老人家正坐在石栏上,披头散发,一边灌了口酒一边呵呵地笑,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老先生,你小心一点,快快下来!”吕春秋有些担心,虽说下面还有平台接着,但这高度也足够摔死人了。
“没事。”老先生面色有些潮红,看来喝了不少。
“在下姓吕,名春秋,敢问先生怎么称呼?”吕春秋走近了些,对着老人作揖。
“文在野,文明的文,野蛮的野。”倒了倒坛中的酒,却没有酒洒出来:“哎!居然没酒了!”
“文老先生,我这还有一口酒。”说完便解下腰间的葫芦玉坠,拧了开来,递给他:“这里面还有一口,不过也只是一口。”
“够了!够了!有这一口酒够了!岁酒先拈辞不得,被君推做少年人呐!哈哈!”
文在野毫不客气,一口下肚,顺势便想摔了这玉坠。
吕春秋忙伸出手去接:“老先生,别别…别……“
文在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不住!习惯了,习惯了!”
吕春秋舒了一口气,把玉坠收好,问道:“文老先生为何还不下山去,难道要在这寺中过夜不成?”
“我每年都要来这里过夜,看看这月亮,看看这烟火,再看看这太一城,城中还有比这更好的风景吗?况且那风花雪月早就玩腻了,哈哈!”
吕春秋不置可否,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袋,觉得眼前此人直爽洒脱,言谈举止绝非一般人,但也不敢多问,寒暄几句,便要告辞下山去。
吕春秋刚作了揖,看到他直勾勾地望着远处的地平线,神情变得严肃,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望无际的大海尽头亮起一道微弱的亮光,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亮,犹如初升的太阳,但它却没有升上天空,而是朝着太一城坠来。
一艘楼船,一艘灯火通明的巨型楼船,正缓缓朝太一城驶来,犹如一个幽灵,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视野中,要知道太一城已经禁航三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