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旧制中,僧主乃朝廷委任以管辖各地佛门事务之官员,他统领国内一众寺庙伽蓝,号令四方沙门子弟。历任僧主常居高昌城外台藏伽蓝,自高昌重光年间以后,继任僧主常常外出视察各地伽蓝事务,一年中居于台藏伽蓝之时日小之又小。
矢素志继任僧主后,虽也常往来于各地伽蓝管理佛门事务,然其他日子却一直居于宁戎谷中仙窟寺。这样一来,仙窟寺在高昌佛门中之地位便渐渐赶超了台藏伽蓝,加之风景优美特异,各地高僧信徒亦朝圣般纷纷涌向仙窟寺。许别驾早听说宁戎谷中梵音圣境风景卓绝,恰巧矢孤介把继承衣钵接任僧主后第一个元正法会定于仙窟寺中举办,二人便相约一道同往。
上都护李涵刚巡视天山县回来,听说许别驾要往赤石山下宁戎谷中之仙窟寺游玩,新岁元正正是闲适清暇,便也一道前往。
矢孤介端坐马上,天生风姿卓越,神态俊美,映着朝阳光辉下策马缓行之姿,几让众人疑为非世之人。上都护与他初识,心中亦不禁盖叹世间竟有如此丰貌俊逸之僧人。芙若本担忧与沙门同行会枯燥乏味,岂料矢孤介除却俊美,还是个言谈风趣之人。本来艰涩难懂之佛理经他一解说,便立刻生动明了。许别驾叹道:“真是个世间不可多得之妙人啊。”实户曹在一旁暗想:“归入沙门实在是可惜了。”
此时红日往西倚,女眷车里响起了琵琶声,众人不觉侧起两耳细听。
“黄沙飘飘,与我重叠,飞过关山。”
“长风烈烈,与我重叠,吹过沙碛。”
歌声悠悠,曲调绵绵。因是高昌洛语唱就,一众周人卫士听不真切,只觉曲音忧伤,大概是支伤情歌。夜里安歇,许别驾问起此曲。芙若把句意写下,道:“如真说这是高昌市井坊间流传之汉曲,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作。”许别驾若有所思,道:“也许是早年间留在高昌定居之汉人思念故土所作而传唱下来吧。”
午后,都护府人马抵达仙窟寺。眼前只见一座两进宅院傍山而建,入门便是宣理法坛和佛塔。一众僧徒早已列队迎接他们僧主,上都护等人退居客座,客套过后,小沙门便引都护府诸人往客房休息。众人一看,这才明白“仙窟”之名由来,原来屋院侧后方有小道铺开,攀上小山道,山体依次凿有洞窟,洞窟有三层之高,一直往山体深处延伸,大小不一,粗略一计约有廿十来个洞窟。
小沙门说,这些洞窟大多是僧人修悟佛法时所使用之静室,每个洞室墙壁上皆绘有精美佛像或经画,有些洞室还供奉有栩栩如生之佛陀雕塑。如是解说着,已把众人分引至早已备好之二层洞室。
上都护所居洞室位于二层中段,洞窟墙壁上绘有菩萨引路图。他细细辨看洞壁上画像,与人等高之菩萨立于墙壁上垂目注视,分立旁侧之两名弟子恭静列候。上都护俯身一拜,直盯着壁画看了好一会。菩萨淡漠注视着他,仿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之……鄙睨。上都护蹙眉,心道:我自是不能成佛,菩萨你大可不必这般瞧我。
洞室外甬道口响起了脚步声,松青通传是矢孤介过来探视。
“僧主。”上都护与矢孤介见礼。
矢孤介道:“这洞室是家师生前修行静室,若李都护不习惯,矢孤介可令弟子们再另搭营帐。”
“这里甚好,谢僧主安排。”
矢孤介另叮嘱了些注意事项便躬身告辞。
松青见矢孤介远去,方道:“使君,寺里备了斋食。你若不惯,卫士可到山坳里射山雀捕野鸡。”
上都护清了清桑喉,道:“佛家门里胡说些甚,传飨吧。”
二层最末端是芙若与如真所住之洞室,此洞壁上绘有西方净土变图,佛陀静坐中首,各路菩萨和诸贤分列四侧,天女载歌载舞,伎乐鼓弦吹管,一派辉煌繁盛场景使人心生向慕。二人观摩一番,用过斋饭,不觉睡意上涌。
女婢把寺里备好之被铺就地摊开,二人紧挨着一起躺下。两名女婢则在洞室边甬道上歇下。芙若倒头便睡实。如真却越躺越清明,翻了个身,听到洞室外山风拂过,想了想,还是悄悄摸出洞室外。甬道里有灯盏,微弱光线能勉强照路通行。许别驾之洞室紧挨着她们,内里漆黑,想必是歇下了。
如真在甬道上缓缓踱步,甬道一侧凿有悬空窗为纳风采光之用。天一黑,洞室内温暖舒适,甬道里却流窜着山风,不禁让人寒意阵阵。甬道前方忽有人影攒动,仿佛有个人在那烤火。对方察觉来人,抬头来看,如真只觉得胸腔里那心顿了顿,只听他道:“麴娘子这是要往哪?”
如真忙答:“只是随意走走。”目光随着实户曹把白馒头架到柴火盘上烤烘。
实户曹便问:“麴娘子要尝尝?”如真本不饿,却答应了。
实户曹把烤好馒头分了一半给她,又夹了些腌菜送佐。
如真好奇,问那是何佐物。实户曹便用筷子从小瓷瓶里夹了点腌菜给她。他本以为如真会用那半块烤馒头当碟子来接过去,岂料她略侧头,牙齿轻轻咬住垂下之腌菜丝,送到嘴里一尝,道:“真好吃。是何物所腌制?”
实户曹有些不自在,顿了顿,方道:“菇丝所腌制。”紧接着三两下功夫便把那半块烤馒头吃净,又接着烤下一个。如真小口小口嚼着,问:“这是中土特有佐菜?”
“算不上特有,家家户户都有自家腌制之佐菜,手法材料略有差异。想是娘子头回尝,觉得新鲜儿,我们常吃,倒没觉着特别。”
如真还在慢慢尝用,实户曹已把第二个烤馒头消净。他默默看着她,如真脸上滚烫,幸而甬道里昏暗才没有让人瞧出她此刻脸红耳赤。然而无论她再怎么细嚼慢用,这烤馒头终究有吃完之时。
实户曹呐呐道:“娘子还要?”如真自是吃不下,只摇头,两厢无言,唯有火焰熔化柴木之哔叭声在静夜中突兀。
实户曹道:“长安传来了消息,令尊已被天子封为天山县公行左武卫中郎将,相信县公很快便会遣人接娘子入京。”
如真心里一抖,半响方道:“实户曹觉得我应该入京?”
实户曹沉吟,须臾方道:“娘子家人皆在京中,父母高堂康健,兄弟姐妹兼爱,血亲骨肉相聚扶持,当是最好不过了。”
如真心若重石层层压,当夜里辗转反侧再难入眠。
翟日天明,都护府诸人参观寺中各处,大大小小洞室里绘着形形色色壁画,美轮美奂,直让人赞叹不已。如真四处张望,没见着实户曹身影。傍晚时分,芙若才听说他已请往北庭遣送上都护慰问镇军之元正赏赐。
如真虽没说些个什么,神情也没有了晨间时那轻快。芙若便安慰道:“使君明日随上师参佛,后日便启程回去。想必过不了两天,实户曹便能回交河城向使君复命。”如真应着,眉眼浅淡,看向正在点灯之女婢。灯光摇曳撒映在她俊美脸上,瞬间让她身后洞壁上那美艳神女失色黯然。
第二日,芙若趁着众人随李都护到山下宣理法坛聆听佛法之际,悄悄拉着如真在寺中四处闲荡。春日洒在身上,温暖舒适,顽了大半日,口渴难耐。芙若瞄到山脚旁有口井,便不由分说走过去打水。
井很深,水桶沉下去好半会才触及水位,芙若拉扯着绳索把水桶提上来,纷乱气流自井中逸出,井底黑呼呼望不真切,仿佛随时会有个井底怪跳上来把人给叼下去。芙若心中生出些寒意,如真在一旁帮忙,总算把井水打上来。
二人随意喝了两口,冰冷沁胃,不欲多饮。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芙若抬头,见是矢孤介,听他道:“井水冷冽,二位还是烧烫了再喝。”
芙若笑道:“我们正是这样想哩。”
如真问:“上师怎在此?难道法会已经结束了?”
矢孤介道:“想来也差不多了。今天是寺里主持般揭上师说法。”
“般揭上师可是昨日为我们解说洞壁上所绘经画故事那位?”芙若道。
矢孤介唇角微弯,仿佛在微笑点头,阳光细风下甚是明美。
“僧主师尊所绘那副菩萨引路图尤教人难忘,都三十多年了,色泽不减半分。般揭上师说僧主尽得师尊真传,在绘画上很有研究,还请僧主赐教,要如何才能调制出历久常新之颜料。”如真虚心请教。
矢孤介不徐不疾解说颜料选用。芙若听不大明白,但在一旁看这二人说话那美丽身姿,也是一道赏心悦目风景。真想将此美丽光景告知许别驾,他们有两三日不曾好好说话了,积攒了满肚子话哩。
许别驾紧皱眉头,他本欲与爱妾到宁戎谷好好游玩两日。岂料佛法会完结那夜里便有急报,利恒商队所采办之铁料被扣阿耆尼。李都护立即发送知会文书责问阿耆尼王何以阻碍商货往来。二人在洞室中详谈,李都护阴沉着脸,道:“若是龙突骑之欲作麴文泰第二,你我该如何处置?”
许别驾心头一抖,麴文泰欲以高昌弹丸之力与国势如朝日之大周抗衡,那阿耆尼王龙突骑之老谋深算,如何会做麴文泰第二蹈灭国覆辙?他如实说出心中所想,李都护道:“我探察阿耆尼国情时,也觉着龙特骑之非自负之人,但多手准备总该没错。况且天子正备战高句丽,我等务必扼守西州以防范有趁天子用兵之际来犯我天朝者。”
这边厢,阿耆尼王城议政殿中,臣工们分为主战与主和两大阵垒。主和阵奏议应尽快放行利恒商队所押送铁料,并查清当中详情以上书周国天子解释当中误会。主战阵却认为这不过是周国要向我阿耆尼用兵之籍口。即使铁料放行了,周人也会找别个理由。”
王子龙懒突道:“父亲,这铁料本来便是我阿耆尼所买入。周人睁眼睛说大话,我们绝不能咽下这口气。还请父亲修书突厥屈利咄与龟兹王一同出兵援助,并允许我领兵驻守敦薨浦岸口。”
国王龙突骑之道:“你呀?真以为突厥和龟兹会义无反顾援兵阿耆尼?周人有问鼎西域之心,难道突厥与龟兹就是只良善小羊?突厥是条狼,龟兹是只狐狸,狼和狐狸进了你家会白走一趟?”
龙懒突顿时语塞,未几,道:“难道父亲要让本属于我阿耆尼之铁料拱手奉给周人?”龙突骑之沉吟道:“这铁料一事来得蹊跷,着人再好好核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