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统勋是个正直又刻板的人。当皇帝带着自己的儿子进了衙门之后,看到皇帝穿着便装,他郑重的打开正门将皇帝迎了进去,又关上大门,拉着自己的儿子跪在大堂里郑重其事的三拜九叩。
“平身吧。刘爱卿,随意坐,朕在你这大兴县走了走,你做的不错,各地百姓多有赞誉。当父母官的感觉怎么样?”李陵坐在上位问道。
“谢万岁。臣知大兴县以来,饱尝冷暖,颇有所得。自治理民生以来,这天下生民,再也不是胸中沟壑,也非奏章上冷冰冰的数字,而是袅袅炊烟,四方灯火。臣,乐此而不疲也。”刘统勋正襟危坐的答道。而身后的刘墉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与自己在大兴县四处溜达了几天的这个不拘一格的书生,竟然是当今天子。
“当初并非是卿之过错,朕将你从当朝二品贬到这六品知县,卿心中可有怨言。”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是臣办砸了差事,臣没有怨言,而且当了这抚民官,才知世道多艰,生民不易,臣心中对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又多了几分想法。”刘统勋回到。
“放肆!生民不易,世道多艰!卿不闻朝中众臣都在说乾隆盛世吗,为何到了你这里,怎像末日亡国之景象!”李陵变色道。
“臣万死。”刘统勋赶忙跪在地上。“但是臣所辖治之大兴县,乃是京师天子脚下的上县,青黄不接时,百姓尚且以草根野菜为食,一年四季,几无几日报餐,只是勉强度日而已。偏远些的州县,可想而知。此,确实谈不上盛世景象。”刘统勋依旧坚定的说道。
“哈哈哈!”见皇帝大笑,刘统勋颤抖着的心才有些安定。他不是蠢人,他能从皇帝过往的行事中看出当今天子是胸怀万民的天子,不是刚愎自用之人,便有了今日的奏对。若是天子只听阿谀之言,他也会说奉承话,再实心用事就好。能混到当朝二品,可不是简单的正直就能做到的。
“刘爱卿,讲真话的官,不多了。起来坐吧,你以为,这生民疲敝的症结在哪里?”李陵问道。
刘统勋又坐回椅子上,少意思是说道:“臣以为,症结在土地上,虽然先帝爷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又摊丁入亩,免去了无地小民的人丁税,但是因为土地集中到了大地主手中,大多数农户都是佃农,他们只能租佃地主手中的田地,地主则把朝廷的赋税统统转嫁到了佃户身上,个别地方地租甚至高达八成,有些佃户甚至种地一年,尚有积欠,长此以往,小民生计难以维持。”
“卿曾经掌管户部,是否是税负过重导致的呢?”
“臣以为本朝课税暂时在收支平衡的状态,近些年没有大规模用兵,去岁国库收入白银四千二百万两,结余五百万两,国库盈余达到了白银三千余万两。但是一旦用兵,花用激增,将很快入不敷出,到时不得不再行摊派,而一摊派,地方官员势必借机上下其手,百姓的负担会更重,所以,臣以为根子不在税负上,更多的是土地问题。土地越来越集中,小民更加难以为继。”
“卿还是不敢直言啊。八旗丁口日渐繁盛,但是旗人不事生产,又圈占了大量旗地,这与前明宗室何异。”
“圣上所言甚是,这大兴县也有旗地,旗地百姓,与奴隶一般,所求着,不过果腹矣,温饱都是奢望。”刘统勋试探着回道。
“卿可有破局之法?”李陵问道。
刘统勋看了看皇帝,见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便接着说道:“启禀圣上,天下,养不起不事生产之民。但八旗事关大清根基,未敢轻动。莫不如先从地主土地着手,厘定地租,强制地主将地租减到特定数额,小民才有一条活路。”
这时刘墉站在身后欲言又止,李陵便说道:“刘墉,你随朕走了几日,可曾有所得。”
“陛下,学生以为,父亲大人刚刚所言,行不通。学生与陛下初见,便是因为宗族私设刑狱,皇权不下乡,而这种权利大多数情况下和土地挂钩,基本上宗族的掌权者,也是最大的地主,而因为他们掌控了地方的刑罚,朝廷的政令,他们有太多的机会钻空子了。”
“刘墉,不得胡说。”刘统勋怒斥道
“刘爱卿,让他说,这几日刘墉随朕一路走来,我发现令郎看待世情多有见地,这青年诤言对我等或有裨益。”
“是,圣上。学生认为,既然要变,就从制度变起。秦时商君变法,乃是以制度变革促进整个秦国朝野的变革,才使秦国有六世之余烈可奋。”刘墉说道。
“但是暴秦二世而亡。”刘统勋与儿子争了起来。
“然而秦以西陲贫苦之地,羸弱之姿,横扫八荒,囊括四海。”父子俩似乎杠上了,刘墉毫不犹豫的说道。
“崇如,你莫非不知所据经典是哪一篇章。”刘统勋哈哈笑着说道。
“父亲,孩儿知道典出《过秦论》,秦之强大,在于秦法,贾长沙所言,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非秦国缺仁义,乃秦法缺仁义。若秦法宽仁相济,怎可二世而亡。故而,我大清应以法治天下,仁义,皆出自法律,而非官吏、宗族。”
“放肆,跪下!”刘统勋怒喝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雷霆乃是天罚,雨露乃是天恩,皆出于圣上,怎出于律法。你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了吗,君臣父子伦理纲常都不要了吗!”这些话,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但是在皇帝面前,你是打算限制皇帝的权力吗?刘统勋既欢喜儿子有想法有才干,又生气儿子不懂政治不通人情世故。
“父亲,孩儿无错。刑罚仁义,皆出自律法,而律法,出自圣上,出自朝廷。”刘墉虽然跪了下来,但还是倔强的说道。
“宗族家法,乃是父父子子的伦理纲常,又有何错。”
“人有私心而法无私心。”
“朝廷一年要多少官员俸禄开支,如果皇权下乡,如为父等亲民官如何以区区三班衙役治理偌大的乡村。”
“这……”这个问题刘墉有些答不上来了,毕竟见识有限。
“朕来替你回答。今后吏员,朝廷统一任用,乡村派遣吏员治理,这样既免了乡村劣绅的盘剥,也能使下情得以上达。刘墉啊,朕听了你一席话,视野豁然开朗啊。自朕登临大宝,所思强国之法,皆流于表面,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多被掣肘而不能行,是并未触及制度。以法推动朝野变革,乃是可行之法。”
李陵忽然觉得自己白学了那么多东西,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也可以反过来促进经济基础的变革,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突破口吗?自己脑海里太多的开放、工业化走向海洋,却没有想过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刘墉听旨,朕特赐你国子监监生,擢拔为总理事务处章京上行走,南书房行走。品秩为正七品。”
“臣刘墉,谢主隆恩。”刘墉跪伏在地,而刘统勋则是既欣喜又有些说不明的情绪,自己当了一辈子官,到头来将至正六品,还是外官,而自己的儿子都没参加科考,却授了正七品,还是简在帝心的那种。
“刘统勋啊,你回京任户部尚书,协办总理事务处大臣,朕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朕要你回去,就是为你儿子铺路,朕,要和你儿子干一番大事。刘墉,你也不可稍有懈怠,待你再成长些,朕,要你做朕之商君,你,可有此胆魄?”
“臣刘统勋谢主隆恩。”刘统勋跪下叩首道,但是心里又有些担忧,商君的下场,可不好啊。自古变法者的下场,都不怎么好。商君被车裂,王安石被流放,张居正被鞭尸。自己的儿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受皇帝喜欢,但是,这一去,祸福难料。
刘墉毕竟少年心性,倒没想那么多,对皇帝如此看重自己反而很激动。尤其是那句朕要你做朕之商君,让他心中的少年热血沸腾了起来,跪地涕零道:“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朕不要你万死,朕,要你与朕一同,开创真正的乾隆盛世!”李陵也感慨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