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屋里这看看那摸摸,好奇得很,就像我第一次走进她家别墅一样。我密切监视着她的举动,她到底想要找什么?我警觉起来,觉得她假蛋之名突然跑来宿舍也许不是那么简单。
车模、烟灰缸、瑞士军刀,老式相机……她饶有兴趣地挨个拿起来摆弄,一副小牛顿小爱因斯坦的模样,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她略带惊叹地自言自语道:“原来男生宿舍长这样。”
“魏何的宿舍不对你开放吗?”我怀疑她的说法。
“他不喜欢这些。”她头也不抬地回答,继续她的寻宝游戏。她看到桌角堆着几本花花公子,她拿起来翻翻,嘴巴越张越大,然后从眼角瞥我一眼,这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啊,嘀咕着一切与猥琐有关的贬义词。
“这是一本伟大的杂志。代表了一种自由潇洒的生活方式。”我认真地解释说,转念一想,花花公子的伟大,跟女同学是聊不清楚的,她只会认定你在狡辩,我还是老实煮汤去吧。于是端起锅往厨房走。其实我耍了一个欲擒故纵的心机,猎人盯得太紧,这小狐狸反倒没机会露出她的大尾巴。留她自己在房间,看她到底想干什么?出门时,我偷偷启动了鞋柜上的一个小DV,我的房间本来就到处摆着摄影器材,她很难发现其中一台正对准她。
待我做了鸡蛋汤回来,万紫僵直地坐在书桌前,横眉冷对着我,如我第一次在游行队伍中见到的一模一样。我被这个经典表情逗乐了,说:“一本花花公子,你气成这样?至于吗?”
她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眼底藏着一丝悲愤,莫非是看了花花公子玩伴女郎的惹火身材,自叹弗如,心理不平衡了?
“醋劲够大的啊,还说你不喜欢我。”我作弄她说,以我的经验,她马上会破涕为笑,然后跺着脚抱怨我破坏了她精心培养的忧郁情绪。我走过去牵起她的手腕,拉她喝汤,她狠狠一甩,扯得我一踉跄。我吃惊地看着她,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短短几小时里,一会儿处子,一会儿脱兔,戏路子还挺野。
我站稳,整理了一下衣袖,一偏头才发现桌上摊放着一个小笔记本。竟然被她翻到这个,我傻了眼。这个本子里面详细记录着我潜伏在她身边的调查进展,还夹着几张作为证据的照片。
“为什么?”她威迫地逼视我。
此时的我大脑一片空白,我能说什么呢?
“这写的是什么?你很可笑,”她的脸像阴雨天一样灰暗,停了一下,她仰天四十五度角,苦笑着自嘲,“不对,我比较可笑,我当你是朋友,我以为你关心我,结果你有这么邪恶的目的。”
她难过极了,在我看来这样子抒情似乎有点用力过猛,放在百老汇舞台上还算感人,但搁在生活里则太粉墨了。装得这么无辜,是想和那些恐吓信撇清关系吗?我本来还对窥人隐私怀有歉意,被她这么颠倒黑白,我的罪恶感反而释放了,我反问她:“你今天才知道?不对吧。”
万紫气得发抖:“是啊,爸爸提醒过我,我真傻,我竟然选择相信你,而去怀疑自己的父亲。”
一切都明朗了,她父亲果然看穿了我,并在背后制造了一系列恐吓。在万紫生日派对之后,我们之间看似和谐的交际,实际上是一场无间道。现在完全暴露了,也别构思什么潜伏的策略了,趁万紫还没有和克拉拉通气之前,我要抓住最后机会从克拉拉那里获得口供。虽然我早就推定了结果,但一直得不到知情人士的证实,在没有落实万紫父亲的真正职位和落马经过之前,贸然发稿总是会有假新闻的风险。
万紫走后,我马上给克拉拉打了电话,约在咖啡厅见面。我很急,到了之后一看表,发现自己到得太早了,不如趁这个时间去给她挑件礼物吧,我和她就是这种关系,互不亏欠才能安心,最后一次交易了,要划上完美句号。
我逛进Georg Jensen,一家来自丹麦的银饰店,陈列架上的银制品有着迷人的色泽,如月光朦胧,忽然想到万紫,那一夜在去往彼得堡的火车上,她沐着月光,如这白银一般温润纯净,那是我们交往的开始,而今天,一切都已结束。我冷酷地唤醒自己:“想这些做什么?赶紧挑件玩意儿吧,克拉拉就快到了。”我应该换家店,克拉拉更适合金灿灿的东西。正要离开,却看到一只雏菊胸针,纯银的花朵,单单有一片狭长的花瓣镶满钻石,它已经被拨开,和相邻的花瓣间隔开一个缝隙,似乎正被摘离花蕊。店员说:“这款胸针名为‘Love Me,Love Me Not’,灵感来自恋爱时摘落花瓣的占卜‘爱我,不爱我?’”克拉拉会喜欢吗?它太素净了。但我却着魔般地喜欢它,或许因为它象征着一个二选一的抉择。克拉拉曾经说:“我在做一个选择。告诉你万紫的一切,我失去这个朋友,她对你失去神秘感,从此你的世界没有她,我的世界只有你。或者,我与万紫还是好朋友,你成为陌生人。”告诉,不告诉,这是个问题,我希望她能选择前者。我买下了这个胸针,无论克拉拉作何选择,这个调查都将画上句点,以此留作纪念吧。
克拉拉来了,化着杂志封面上那种冰凉如假面人的妆,并配以与妆容完美结合的臭脸,与她往日春光明媚的笑脸相比,我总觉得这张新面具下有许多哀怨的情绪在暗暗涌动。用化妆品来武装自己的女人,看似趾高气扬,但面具之下藏着一个自怨自艾的虚弱灵魂,因为她对自己有诸多不满吗,不得不用化妆品来掩饰。至少万紫也是这样,心情愉快、自信心极度膨胀的时候并不怎么化妆,而在极度厌恶自己时,她会化个京戏般的大浓妆。
我问克拉拉:“近来可好?”这是一个公式化的问候语,但俄罗斯人总会认真回答,答案详细到生活琐事或私密情感也不足为奇,他们过惯了集体生活,人与人的关系很随和,在俄罗斯“谈天气”这种假寒暄的西方路数极不流行,他们觉得那极不真诚。克拉拉今天的回答却是:“很好,谢谢。”毫无感情,相当公式化,像是外语教科书上初级口语对话训练设计的标准答案。是为了配合她的冷妆吗?连说话都透着寒意。
我把首饰盒子推到她的面前,克拉拉冰冷的脸色有些许融化,但转瞬间又凝固了,板着脸说:“有事要问我?”
我点点头。
克拉拉把盒子推还给我,说:“我说过,季娜的事,我不会再帮你了。”
我恳求道:“最后一次。”
克拉拉把脸偏向一边,冷漠地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我心里一咯噔,这么快?这件事真的要无果而终了?
“她哭了。”克拉拉低沉地说,然后直视我,等待着我做出反应。
万紫哭了?为什么?我的心一下子乱了。沉默很久,我有些怜悯地说:“她一定很恨我。”
克拉拉嘲笑道:“你可真有本事。”
我说:“我不想伤害她的,帮我安慰她吧。”
克拉拉激动起来,低吼道:“我怎么安慰她?我都没脸见她,我竟然是你的帮凶。”
“对不起。”我很认真地向克拉拉道歉。面对万紫,我还可以为自己找些大义凛然的借口,但是面对克拉拉,我不得不承认我自私地利用了她。我实在无言以对,起身向克拉拉告辞。
克拉拉叫住我:“我再帮你最后一次,但你要做一个选择。”
我说:“什么选择?”
克拉拉说:“你要我把剩下的故事讲完,你发表稿子?还是你直接扔掉那些倒霉的稿子,我帮你请求万紫的原谅?”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克拉拉说:“不用急着回答。想好了再说吧,或许你永远也想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