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美丽
无可救药
你扑向金色的向日葵田
不知道身后一缕阳光
已把你染得绚烂
——致克拉拉
(吴奕)
最近邮箱里又总是恐吓信。
万紫父亲明明识破了我,为何万紫非但不疏远我,反而越发与我亲近?她不合情理的态度让我毛骨悚然。经常见面,我反倒不敢问她什么问题,因为猜不准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不明白,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我不得不向克拉拉靠近,探探口风。
克拉拉和万紫同岁,在中国她们被称作“80后”,在俄罗斯她们被称作“普京一代”。这是没有苏联烙印的一代,苏联时期他们尚且年幼无知,不懂什么是苏联,等他们懂事时,苏联已经不在了。他们抛弃了父辈的浪漫主义,不再有人立志成为宇航员,飞天、奔月、打星际大战;他们蔑视“叶利钦一代”的功利主义,瞧不起那些做梦都想当寡头或市长的有志中年。“普京一代”对生活从不过高要求,他们经营自己安稳的小日子,在他们眼里友谊、自由、舒适、祖国和性爱并列处于第一优先级,而金钱嘛,不要太多,合理就好。
这其中,克拉拉似乎是个异类,因为她拜金至极。我下这个结论绝非臆断,而是近距离观察到的客观事实。拜金很好,搞谍报工作,就怕敌人没有弱点。于是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阔少爷,和克拉拉频繁约会。
韦铭得知我在利用一个美女,很担忧:“你不会反中了对方的美人计吧?”
我说:“托你的福,我对美女兴趣不大。”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我被韦铭拉进一个选美大赛做工作人员,负责拍照,过分集中地看了太多美女,严重审美疲劳,还留了后遗症,现在连贵妃出浴也不能勾起我的摄影收藏欲望。我问韦铭:“我这算不算是工伤?”他说:“算,你拿出治疗的方案,我包治到底。”很遗憾,我没有治疗方案。
对美女免疫,让我有足够信心处理好和克拉拉的关系,可以收放自如,游刃有余。我们去风格独特的宾馆,去郊区僻静的树林,或是深夜将我的车停靠在湖边再放平坐椅……一番云雨之后,我们四仰八叉地躺在案发现场,聊跟另一个姑娘有关的话题。我们共同认识的人很少,话题自然离不开“红殇”,我可以从中了解万紫的秘密,这个策略很迂回。克拉拉察觉到我的目标是万紫,并深以为我是为了追求万紫,才与她套近乎,可是她并不介意,甚至积极地帮我出谋划策,制造机会。因为她并不想从我这里得到爱情,只要得到名牌就可以了。在俄罗斯,做女人很辛苦。任意十个俄罗斯男人,里面会有一个同性恋、三个酒鬼、一个毒虫、两个阳萎,最后只剩三个可追。但是任意十个俄罗斯女人,里面会有九个美女。游戏就是这么不公平。于是,作为俄罗斯姑娘,你若冰天雪地里不肯穿迷你短裙、细高跟马靴和薄如蝉翼的玻璃丝袜,你就输了。可是有这么多暴露在风雪中的美腿,所以你的靴子不是名牌,那也赢不了。克拉拉曾经委婉地表达过这个意思:她庆幸我喜欢万紫,于是她可以用万紫的故事吸引我,交换名牌。但她不明白,我在追求万紫的同时,怎么能和她混在一起。
我没有追求万紫,那是一个新闻调查,但我不能向她这样解释。
我告诉她:“我是生于八十年代的孩子,还没发育就开始憧憬爱情,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男人可以有不同的爱情,那时我读了《三剑客》,达达尼昂同时爱着米拉迪和波那瑟,他说一个是用脑子去爱,一个是用心去爱。”
用脑子爱是出于战略的需求,用心爱是情感的需要。男人对女人还有一种感情,他不需要她,但是少了她又觉得乏味,就好像空闲时跑到网上看了部装神弄鬼的玄幻小说,它给你带来了快乐,但是你又不愿承认你爱它,因为你的品味是应该阅读卡夫卡的。女人同样如此,每天守在网上等待某在线言情小说更新,却一再告诉自己,我只爱研究《红楼梦》。克拉拉,我想我和克拉拉的关系既是出于战略需要也是出于闲得无聊。
从克拉拉那里,我了解到很多万紫的事。
克拉拉说:“在熟悉万紫之前,万紫都披着一层诗意盎然的神秘面纱,她夏天穿绸缎连衣裙,冬天穿羊毛大衣,永远挂着彬彬有礼的微笑,能读懂晦涩的诗歌,算数学题不用草稿纸,在学校各种庆典演奏钢琴……”
这是小学生吗?也太梦幻了吧,分明是绛珠仙草又转世下凡了。我说:“不可能,万紫分明就是个大文盲,市井女混混,素质教育缺失的产物。”
克拉拉说:“我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和我交朋友以前的事。我自己也奇怪乖乖女万紫怎么会选择我做朋友。她出生在北京胡同里,长在莫斯科,她的东方面孔在学校算是异类,没有朋友,家境贫寒,不过万紫不在乎,因为她有自己的小世界,她谨遵‘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信条,是光荣的少先队员。她做事一丝不苟力争上游,浑身散发着穷人孩子早当家的气质。”
我诧异地打断她:“她是富家小姐,什么时候成穷人了?”
克拉拉说:“原本是很穷的,九一年苏联解体后长期经济萧条,全国人民都穷了,她家却一夜暴富。”
我追问:“怎么能一夜致富呢?买彩票?”
克拉拉笑起来:“你特别关心这个问题啊,我记得你也问过万紫。”
我说:“她说是侵吞国有资产,这能信吗,当我傻呀。”
克拉拉说:“确实是占了国家的大便宜。可是你关心这些干什么呢?你家已经够富有了。”
富有?看来我的演技真的炉火纯青了,富二代的画皮毫无瑕疵。事实上我爸妈都是靠工资吃饭的,父亲为官清廉,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还在山区助养了五个学生。我家的经济支柱其实,是我。说出来谁会相信呢?起初玩摄影只是一个爱好,谁料到参加了几次摄影展之后,在我家乡成名了,当地几家杂志社和都市报聘我为签约摄影师,现在我一幅照片卖到上千,还有出版社找我出画册和明信片,版税高得像做梦。
不过我这点小金库,也都换成Chanel,Dior,PRADA……如数奉献给克拉拉了。
最近我的电子邮箱里堆满了信用卡账单和恐吓信,这个调查又要钱又要命,我忍不住问自己:“吴奕,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到底图什么?”
我给克拉拉的第一份礼物是香水,一盒同时收纳了纯净、甜美、性感三种味道的女香套装。
每个女孩都有一个易识别的标签,万紫的标签是表情暴力,而克拉拉则是她的歌声。莱茵河里住着的那个叫做罗蕾莱德的女妖,歌声如罂粟一般可以迷人心智,常常使得水手们分神触礁,克拉拉有这样的声音,难怪大周中毒至深。
我为她挑选了香水套装,各种气味,因为妖精需要幻化。我告诉她:“上班时,将淡蓝色的这瓶喷在裙摆,让它自然飘溢出低调而轻柔的芬芳。出游时,用这瓶橘色的,你将香水在面前喷洒成一道彩虹,自己轻轻走进去,让香水给你一个悠长的拥抱。”
克拉拉好奇地问:“那现在呢?不上班,也不出游。”
我拿出一个酒红色小瓶子,说:“喷在皮肤上,你最想让我亲吻的地方。”
她接过去,旋开盖子,轻轻按住喷嘴,手一划,香雾从左肩开始,平平地扫过锁骨,停在右肩。她迷幻的眼波也跟着移动,所到之处火烧火燎地灼人……
半夜,我们躺在床上聊天。其实,我和克拉拉一直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我们的对话多数是问答形式,而多数问题是我问她答,问题皆用于打探万紫隐私。设计这些问题颇有难度,我总想扮潇洒,尽量问得不着痕迹,可是构思一个绝对巧妙的问题要耗时很久,这时场面会一片死寂。克拉拉偶尔会主动发问,但她的问题都具备一个显著特点——没话找话,因为她也不是想知道答案,发问只为了缓和沉默的尴尬。其中堪称“没话找话”之最的问题是:中国人怎么看俄罗斯人?
我却回答得格外认真:“中国人,你说哪一辈?我爷爷是在俄罗斯的侵略威胁中长大,对俄罗斯充满仇恨和恐惧。我父母是在中苏蜜月期长大,对苏联文学、音乐、戏剧十分着迷。”
“那你这代呢?”
“我们这代?当我决定来俄罗斯时,大家都觉得我疯了。俄罗斯是我们聊以自慰的对象,当我们对自己国家的政府、经济、治安不满时,想想俄罗斯,心情就平复了……”
“这么糟糕,那你还来?”克拉拉有些不高兴了,这就是典型的俄式爱国主义,他们自己可以把俄罗斯贬得一无是处,但绝不容许外人对俄罗斯有半句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