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鸡汤我已经给十叔他们送去了。”苒儿一进院子,就在火堆前坐下,眼巴巴地看着火堆上冒着热气的鸡汤,口水不自主地流了下来。
“你哥也快到家了。”男人摸了摸女孩的额头,宽厚的肩膀挪动着,给火堆添了一点树枝。“集市也不远,怎么去了这么久。”
话音未落,院子外就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火光下,只见来者穿着半截子黑牦牛毛做成的袄子,怀里还抱着两大件黑乎乎的袄子,定睛一看,赫然就是三千。
“怎么回事?”男人看到这一幕,脸色顿时难看下来。“我说了,袄子买给你和苒儿。”
三千阔步走进院子,一边把一件捂得有些热气的大袄子给苒儿套上,一边得意地回道。
“刚好有做坏了的半截袄子,没人买,我个子小,刚好够穿,讲了半天价才买下的。”
“苒儿身子薄,买完她的,居然还剩些钱,刚好够给你买件。”三千不由分说,把另一件厚重的袄子给男人套上,看这袄子的大小,怕不是用剩下的钱就能买得起的。“我们家可都指望着你养活了,这个冬天有点冷。你可不能倒下。”
男人一怔,低着头不做声。
“三千哥,你的袄子像裙子。”苒儿指着三千,突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只见那半截袄子的收尾处,因为材料不足,被衣匠用彩色布条随意缝补着。那些布条垂在三千的膝盖上,活像一条女人的彩色裙子。
院内的两个男人相视一眼,也都哈哈笑出了声。
“喝汤,喝汤。”男人率先止住了笑声,用木碗打起汤。不经意间,他粗大的手掌抹过眼角,搽去似乎是因为笑的太用力而流出的液体。
而后,三人各端着碗在火堆旁狼吞虎咽起来,苒儿将小小的头埋在硕大的木碗里,只能看到后面跳动的两个小辫子。
北方的天空很辽阔,星光在今夜也格外的亮。
在甲二区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柴火很温暖,氤氲起来,仿佛这个秋末的夜里也多了些许热度。
“爹,你的伤怎么样了。”三千将木碗舔食干净,看着身边健壮的男人。
“没事,跟你说过,咳嗽几天就好了。”男人又打起一勺子鸡汤放到三千的碗里。“遇到北原冰狼,挠了我一爪子,入了些寒气。”
说罢,他掀起袄子,露出肚子上已经结了痂的一小条伤痕。
“我下午已经把寒气逼出,再修养两日就得了。”
“北原冰狼都是群居,爹你遇到能活下来,已经很厉害了。”三千佩服地说。
“不,我只碰到了一只。”男人眼色有着些许怪异。
三千一口鸡汤含在喉咙里。
“我偷偷听演武屯的教官说过,单只北原冰狼实力根本不入流。爹你怎么会受伤。”
三千在往昔的岁月里,早就习惯了爹爹受伤。在最开始,三千和苒儿总是在爹爹受伤后哭的稀里哗啦,但在无数次看到爹爹只留下一些伤疤后就能生龙活虎,他们也就慢慢习惯了这个小强般的父亲。对于爹爹的受伤,两个小孩也早都见怪不怪了。
可这次三千听说爹爹给一只北原冰狼弄伤,却有些不敢相信,因为爹爹看起来高大威猛,怎么会对付不了一只落单的冰狼。
“我遇到的这只,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三千露出疑惑的神色。“难不成是冰狼头子。”
“这我倒不晓得,但我知道冰狼首领从不会单独行动,我遇到的这只冰狼实力强劲,甚至能控制冰元素离体攻击我。”男人神色复杂。
“什么?控制冰元素离体!”三千一口鸡汤喷了出来,将火堆喷得都摇曳了两下。
“对。离体攻击。你应该还记得,我们万千生灵,实力大致如何划分吧。”男人又给火堆添了一根树枝,慢悠悠地问道。
“你说过,万千生灵,以天地元素锤炼自我,根据实力,可以分为上三教,中六品,下九流。而可控制元素离体,只有在突破九流后才可以做到。”三千闭着眼睛,回忆起这些知识。
“没错,所以这只北原冰狼最少已经是中六品的实力了。”男人叹了口气,说道。
“可为什么?”三千挠了挠脑袋,疑惑起来。“一只中六品的北原冰狼已经不可思议了,可爹你碰到以后居然还没被杀死,太离奇了。”三千的语气仿佛这男人就该死一般。
“呸,臭小子,你可别乱说,你爹我好歹也是马上可以锻体成功,进入九流的高手了。怎么给你说得好像可以随便被杀死一样。”男人有点气恼地敲了下三千的头。
“爹,自打记事起你就说要进入九流了。”三千小声地嘟嘟囔囔。“可现在我们还是住在棚户区。”
男人尴尬地挠了挠头,没有接三千的话头,反倒正色道:“不过这次,确实是我运气好,这只冰狼,先前就受了伤,而且仿佛在守护着什么。我跑远后,它竟然不来追我。”
三千越听越离奇,感觉自己在听集市的先生说书。
“爹爹你哪遇到的?”终于,三千忍不住问道。
“莫拓山脚。”男人低声说。
“爹,你去那干嘛?”三千的眼睛瞪得巨大,差点跳了起来,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虽说快入冬了,但万一洞人没撤干净,你就死定了,那我和苒儿这个冬天得饿死。”
“不会饿死的,你不是还会偷鸡吗,顿顿鸡肉不香吗?”男人打趣道,一边把一旁抱着木碗睡着的苒儿抱起,像袋鼠一样把她裹在怀里。
三千黑脸一红,抱着木碗不敢出声。而后良久又小声地说了一句。
“我不想再当孤儿了。”
男人闻言沉默起来,眼神好像有些局促不安。
“这个冬天太冷了,我得打几只雪兔,没有袄子,这个冬天熬不过去的。”男人轻声说道。“也就剩莫拓山那可能有猎物了。幸好还抓到两只,这一爪子也不亏了。”
说完他抚摸起自己肚子上的伤疤,眼神放空,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柴火上的鸡肉汤已经见底了,三千把锅提了起来,不顾锅沿的热度,一口将剩下的肉汤倒进肚子里,随手将锅放在一旁,然后坐在男人身边,静静地靠在他宽厚的臂膀上。
虽然他和苒儿不是这个男人亲生的娃,但在这个残酷的世道上,他们没有被冻死,饿死,杀死,大部分的功劳都在这个男人身上。百里城周边气候寒冷,生灵稀少,这个男人靠着一把弓,把他拉扯到了十二岁。
他们管男人叫“爹”,却不知道男人叫什么。三千有时会想,这个男人也许跟他一样,是个“数人”,那么也就没有名字了,按编号,可能是三百多吧。
“爹,你是‘数人’吗?”三千含糊地问道。
男人用厚重的手掌摸了摸三千的头。
“你觉得爹是“数人”吗?”男人反问。
“我觉得爹像‘氏民’,看起来很健壮,不像我,肌肉都长不出来。”三千用手摸了摸自己瘦小的胳膊,有点伤感。
“爹都快五十了,实力却依然不入流,是‘氏民’又能怎么样。”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愈发黯淡起来。
三千直起了身子,望着眼前的男人。他有点不敢置信,虽然三千知道,爹爹跟这棚户的“数人”很不一样,不仅懂得修炼,更会识文断字。但他总感觉很荒唐,一个“氏民”,为什么会来棚户区苟活,而且还抚养起两个孤儿。
“爹,你真的是‘氏民’吗?”三千忍不住追问道。
男人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可‘数人’‘氏民’又有什么分别呢?终归逃不过一个死字。真正的寒冬一到,谁又能逃得过呢?”
三千听了直摇头,唉声叹气道。
“爹,你不懂,‘氏民’的好处多了呢!”接着,三千如数家珍起来。“他们可以住在坚固的百里城里,不像我们,在棚户里,要随时提防冰狼的袭击。他们可以有名有姓,不像我,只有出生的编号,妹妹倒好些,他们‘乙众’有名字,可惜没有姓。爹,在演武屯里,他们知道我是‘数人’,都像畜生一样打我。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身体很强壮,在冬天只穿麻布衣也不怕,你想想我们,每到冬天,还不知道左邻右舍能活下来多少。去年,我在集市看到甲一区的三千被活活冻死……爹,我害怕……”
说着说着,三千颤抖起来,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男人赶忙把他揽进怀里,温暖袭来,三千慢慢平静了下来。
“三千,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去当‘氏民’吗?”男人长长出了口气,仿佛鼓起了巨大的勇气,问道。
三千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我?”三千犹豫了起来。“我当不了‘氏民’。”
“如果可以呢?”男人继续问道。
三千低着头,思考着。男人静静等待着。
“也不好。”三千终于说道。
“哪里不好?”男人有些奇怪。
“我是‘氏民’,爹爹也是‘氏民’,那苒儿怎么办,她是‘乙众’,她能当‘氏民’吗?”三千抬起头问道。
男人听了一怔,又叹了口气。
“苒儿?她不能,她只能是‘乙众’。”
“那我也不当‘氏民’。”三千沉默了一会,低下头,笃定地说。“现在也很好。”
“哪里好?”男人将怀里的两个孩子都紧紧抱着。心情沉重了起来。
“现在就很好啊,爹爹是‘氏民’,妹妹是‘乙众’,我是‘数人’。”三千抬起头对男人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们在一起就很好。”
男人看着三千纯真的脸,突然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好!很好!”他笑的很开心,很满足,就是有点太大声了,弄得怀里的苒儿有点不开心地呜咽了两声。
“三千,你今年十二岁了。”
三千抬起头,不知道父亲到底想说什么。
男人注视着三千的眼睛。
“过三日就是‘冬接’了。”
三千眼神疑惑,不知道男人的眼神为何突然神采奕奕起来。可不等他发问,男人就自顾自继续说道。
“三千,你可知为什么同样是人,‘数人’‘乙众’和‘氏民’的地位,相差这么多吗?”
三千摇摇头,演武屯都是“氏民”,那里的教官从来不与他们说这些,他也未曾偷听过。
“天地间有茫茫多不同的元素,‘氏民’是天地的宠儿,他们可以通过上古的口诀来吸取天地元素锤炼自身,往往成年就可以完成锻体,拥有强健的体魄。”男人闭着眼睛说道。
三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而‘乙众’稍差,他们通过口诀,只能牵引些许元素,锻体效果不尽人意,但身体却也比‘数人’好得多。”
三千看了一眼爹爹怀里的苒儿,露出了羡慕的神色。男人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数人’通过口诀却完全无法牵引元素,不能锻体,所以,你见到的‘数人’往往很羸弱,可能一个稍冷的冬天都无法度过。”
三千听罢有点伤心地低下了头。
“但尽管是‘氏民’,他们也只有极少数人可以踏上修行者的行列。”男人抚摸了一下三千的头,接着说。“锻体仅仅是吸取元素来锤炼自身,而踏入修行的人,不仅肉体强悍,更可以牵引天地元素,制造烈火寒冰,威能莫测。但这世间可修行的人,在‘氏民’里是百里挑一,‘乙众’‘数人’中更是几乎不存在。”男人说完低声叹了口气。
三千听完更是直接摆出了一副苦瓜脸。
“但事事皆有例外。”男人睁开了眼睛,瞳孔里仿佛有一团火开始燃烧。他低下头认真地凝视着三千。
“记得爹教你的口诀吗?”
三千闻言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记得,爹爹。‘无上尘,无下埃,……’”说着三千手上结起一个复杂的手印。霎时间,三千只感觉自己生机消逝,身体都在被慢慢掏空。要不是出于对爹爹的信任,他才不会练这狗屁玩意。
“有没有每晚都练习。”男人仔细听着三千口中玄妙的口诀,脸上有着异常的兴奋。
“爹,你就别气我了,自从练习你说的这个破口诀,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三千揉搓着自己瘦小的胳膊,仿佛那里有着一块原本存在的肌肉。“我用演武屯的‘冰潋诀’明明可以吸收元素,爹你怎么逼我用这个破玩意。”
“哈哈,三千。”男人抬头望着天,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很激动。接着他掏出怀里藏着的两枚银币,放到了三千手上。
“明天收拾出发,去城里参加‘灵选’吧。”男人重重地呼了口气,心里如释重负。
“爹,我不行。”
“不去试试怎么会知道,万一可以呢?难不成你要跟我打一辈子猎。”男人用浑厚的手掌拍了拍三千的背部,仿佛在鼓励他。“带上苒儿,一起去见识见识,这大千世界!”
“苒儿觉得鸡肉好吃~”似乎是听到苒儿二字,男人怀里的小女孩咿呀地说起了梦话。
“爹,你不陪我去吗?”三千看着男人的脸,呐呐地问道。
“爹在家里等你好消息。”男人抱着苒儿起身。
三千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他冥思苦想,也没有发觉爹爹话中的奇怪之处。只得在男人殷切期盼的眼神下重重点了点头。
夜渐深,风渐冷。男人抱起女孩往棚内走去。
三千也一脚踩灭了柴火,然后在男人身子后面跟着。
“爹,你该不会是什么绝世高手,教我的是一套绝顶神功吧。”三千突然跳上木墩打起了一套莫名其妙的拳法。“爹是想等我在‘冬接’大杀四方后,再跟我说是吗?”
男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不入流的绝世高手吗?”男人像是疑问,又像是自嘲。
三千尴尬的扰了扰头,顿时偃旗息鼓。心想着也对,哪有高手天天呆在“数人”区打猎度日的。他跳下木墩,跟着男人往麦棚里走去。
漫天星光洒落,似乎在跟他们三人告别。
没走几步,男人突然停下脚步,三千没刹住脚,一头撞在男人结实的背上。
“其实,爹爹不想骗你。”男人背对着三千说道。
“爹爹你果然是绝世高手吗?”三千欣喜地抬起了头,两眼发着精光。
“我不再是了,但你以后会是。”男人笃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