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媵面色苍白地杵在观礼台的一角,不久前,他的身前,有一具爆裂到内脏都清晰可见的尸体。虽然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但他每一回想,就忍不住要呕吐。可他目前为止都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的父亲,闻人琻,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看不出情绪,辨不出喜怒。
闻人媵感觉自己身处冰窖,他知道,自己完蛋了。往昔里,只要闻人琻在家中摆出这幅模样,那就说明,不久后,又要有一个仆役,或残或死。
他想着,怨毒地看向观礼台上临时铺开的一团光幕。
此时的三千正和谢城守正挤在里面,台上的众人皆无法听清他们到底在交流啥。只能模糊地看到,这谢城守时而捧腹仿佛在笑,时而垂泪又仿佛在哭。
“这……”观礼台上的达官贵人对视着,皆不知是何情况。
“谢城守?”一个下属试探性地询问道。
……
光幕内的二人仍然热烈地聊着什么,没有人理会他。
……
谢夫人也没有理睬谢城守这无厘头的举动。
众人皆不解,往常里,如果谢隆有些许荒唐举动,这谢夫人早就暴起打人了。可今日,却如同良妇一般,安静地坐着。
谢夫人的手上,拿着谢隆交给她的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给谢隆”,而信内只有一张几笔勾勒的笑脸,其他的,一个字也没有。
“苒儿,还想吃啥?”谢夫人把信收回袖内,微笑地问身旁的苒儿。
此时的苒儿坐在谢隆原先的位置上,嘴里塞着一只烧鸡,身后站着心事重重的胖子。
“呜~呜~呜~呜~呜~”苒儿说。
“去给苒儿小姐拿一份雪年糕。”谢夫人吩咐身后的侍女道。
胖子震惊地看着苒儿疯狂点着脑袋。
“夫人是怎么知道苒儿小姐在说什么?”胖子不由问道。
“猜的。”谢夫人媚眼一抬,笑道。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落日马上就要沉下,等待区的人们都不免有些焦急起来。
“今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结束啊?”
“还把观礼台遮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刚听有人说,观礼台里面抬出一具尸体,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也听说了,烧的乱七八糟的,看到的人都说闻到一股烤肉的味道……”
“不会是有人灌顶,灌没了吧……”
“……”
流言传播起来,比疟疾要快上许多。
等待区的家长们纷纷猜测着,到底是谁家的孩子没了?一边还庆幸起来,虽然自己的孩子没有成为修行者,但好歹没有被灌顶灌死。原先失望的氛围慢慢转变成了庆幸……幸福……
而观礼台内就恰恰相反,这里的气氛格外的尴尬。许多权贵已经按捺不住,起身叫唤起来。
“谢城守?!时辰不早了!孩子们都累了!”
“谢城守?!”
“……”
在众人慌慌张张中,白先生沉着地坐着,他眼神瞄了瞄同样不动声色的闻人琻。
“这人,今日有些不对劲。”白先生心里暗衬。刚刚那副官尸体落下的时候,这闻人琻的眼里不仅没有一丝慌张和恶心,竟然充斥着一丝喜悦和贪婪。虽然闻人琻尽力隐藏,但还是没逃过白先生的眼睛。
正想着,白先生看到观礼台上的光幕突然撤下,谢隆拉着三千的手从里面走了出来,二人的脸上均看不出一丝情绪,仿佛刚刚在光幕内滔滔不绝的,不是他们一般。
“好东西,还给你。”谢隆把一个木制的小黑盒扔给白先生,说道。
“谢城守!今日‘灵选’,还是赶紧结束了吧!”众人见谢隆终于出来了,忍不住说道。
不说时间已经很晚了,就连他们的膀胱都有些撑不住了。
“是呀是呀,外面的家长们都等不及了!”众人纷纷附和。
谢隆也笑呵呵地准备开口,可是嘴还没张开,闻人琻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谢城守可真是贵人多忘事,犬子的灌顶可还得麻烦城守呢。”
谢隆闻言一怔,将视线移向了在角落站着的闻人媵。
“是是是!瞧我这记性!今日之事太多了!闻人先生!实在对不住!赶紧的,来个人送闻人公子进央台。”
“不必麻烦了,我知道央台的聚灵仪是百人制的,启动颇为费时。”闻人琻目视闻人媵,说道。“‘云中君’不是造有单人用的聚灵仪,何不直接搬于台上,我等直接监督灌顶,也免得耽误各位大人时间。”
三千闻言,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谢隆也沉默了下来,搞不清楚这老财迷到底要搞哪一出。不过最近源石吃紧,这百人制聚灵仪能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如此也好,全执事!有劳你搬个聚灵仪来。”他考虑了一下,这大庭广众下,倒也不怕闻人琻耍什么花招。
说完谢隆示意三千往那群开辟内海的少年处去,自己也往座椅处走去。
可谢隆没走几步,就发现了苒儿正坐在他的位置上,吭哧坑次地吃着雪年糕。
“额……”正犹豫间,他看到了谢夫人甩来的眼神——别过来。
谢隆读懂了夫人的意思,只好停在观礼台中央,假装在等待全执事。
三千则径直往少男少女站的地方走去,只见这一群人全都眼神不善地盯着他。额……自己哪里得罪他们了吗?三千心里想着,突然,他感受到了一束不一样的目光。
三千朝目光来处望去,看到一个青衣少女在朝他微笑,少女气质动人,稚嫩的脸蛋因为疲惫显得更可爱了一些。还不等他仔细端详,一个男孩忽然挡在了少女身前,一脸怨毒地盯着他。
“你干嘛!孟弧!”
“蝉音妹妹,阳光烈,我帮你挡着点!”
“太阳都下山了!你骗鬼呢?离我远点!”女孩娇嗔道。
“月亮反射的是太阳光,月亮也很晒人。”男孩打定主意,不依不饶。
“月亮还没出来!”
“……”
三千有些无语地站在人群的另一角落,总感觉刚刚女孩的声音有些熟悉,可能是在央台里听到过吧……心绪万千间他也没有细想,慢慢把注意力放回到闻人琻的身上。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个衣柜似的木制机关便由几个白衣执事搬了出来。
闻人媵在角落里,看着复杂的聚灵仪,心里忐忑不安。
“请闻人公子过来吧。”谢隆冲闻人媵喊道。
“等等!这么重要的事!我可要鼓励一下我的好儿子!”闻人琻站了起来,朝闻人媵走去。
三千在远处,望着闻人媵似有惶恐地向他父亲挪动着,一身缝缝补补的衣裳与其父的锦衣绸缎形成鲜明对比。
只见闻人媵附耳和闻人媵说了几句,三千发现闻人媵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爹?”闻人媵抬起双眸,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的父亲,喃喃道。
“媵儿,别害怕!记住爹爹跟你说的话!加油啊!”闻人琻突然抬起头,爽朗地笑了起来,一双大手拍了拍闻人媵的肩膀,仿佛一个在鼓励孩子的慈父一般。
谢隆在聚灵仪旁,看着闻人父子二人,隐隐也感觉有些不妥,但终归没有发出声音。
别人家的事,管得了一时,又如何管的了一世呢?
闻人媵在众人的视线中慢慢走向了聚灵仪。
“爹。”他站在了聚灵仪内,眼里透着哀求。
“媵儿,你可要坚持住!爹爹说到做到!”
众人在一旁听着,猜测这闻人琻应该是许诺了这孩子什么。
“重赏之下,闻人公子会好好表现的。”有人冲闻人琻微微一笑,说道。
“自然,我可是许诺了我家媵儿了不起的东西。”闻人琻向众人一笑。
“好!时间也不早了!那就开始吧!”谢隆退到了远处,冲全执事示意。
全执事从兜里掏出一块源石,放在了聚灵仪上的一处,随后,他轻轻拉动了一个木杆子。
只见聚灵仪轰隆隆地转动了起来,天地元素也慢慢往仪器上的一个入口聚拢。
“闻人媵,灌顶开始后,如果感觉坚持不住,你的右手边有个铃铛,摇动或者拉动即可停止灌顶!”全执事大声嘱咐道。“这个仪器是单人制的,如果你不拉动!到时候天地元素汇聚,可没人能从外面关上它!切记!切记!”
闻人媵目光呆滞地冲全执事点了点头,心里仿佛有万重心事。
全执事以为这孩子被其父威逼,所以有些恍惚,低头叹息道。
“孩子,别紧张!尽力就好!”
说完,全执事鼓励地看了一眼闻人媵,全力拉下了手上的木杆子,接着,他在巨大的机器声中缓缓退后,远离了聚灵仪。
闻人琻兴奋地望着天地元素不断汇聚在聚灵仪上,嘴角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
“我的宝贝儿子啊,你今天可真是让你爹我丢尽了脸。”
“所以你可一定要好好表现……”
“在这些瞧不起我的人面前……”
“好好地……”
“死给他们看!”
……
三千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
天地元素不断翻滚着,终于,在一声轰隆声中疯狂地往闻人媵身上涌去。
“啊~”
闻人媵闷哼了一声,手上开始结起手印。三千知道,那是一个类似“冰潋决”的手印。
吸收了,一点一点,元素能量慢慢进入闻人媵的体内。
谢隆微笑起来,这孩子看起来有点希望。
可他正想着,闻人媵就突然有点体力不支似地弯下了腰。
“啊!”
他停止了吸收能量,身体似乎是饱和一般,透露着一丝血红。
元素之力肆虐,闻人媵的衣服有了一丝裂缝。
“差不多了,可以了。”全执事率先喊道。“才锻体七成,闻人公子!可以了!”
“我儿子还能坚持!”闻人琻猛然站了起来,断然道。
全执事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铃铛确实没有响起来。闻人媵勉力支撑着,但不久,在元素之力压迫下,他跪了下来。
“爹!”闻人媵抬起充满了血的眼睛,直视着他的父亲。
“记住爹爹说的!加油!加油!!”闻人琻回应着儿子的眼神。
“闻人先生!差不多了!闻人公子已经很厉害了!”
“闻人先生!叫公子停下吧!”
有人开始不忍,纷纷劝了起来。
“停下?凭什么?你们是不是觉得我闻人琻就是个笑话!”闻人琻突然大笑起来,似有癫狂。“媵儿!让他们看看我们闻人氏的血性!!!!”
闻人媵低低地笑起来,血性?
“哈!哈!”他的衣服已经被元素轰碎。
闻人媵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喊声,他的皮肤上开始出现了烧焦的痕迹,黑色倏忽间蔓延开来,一下覆盖了他的半个身体。
“闻人媵,停下!!停下!!”谢隆暴喝出声。
“坚持,媵儿!坚持!!”闻人琻仍在疯癫似地嚷嚷。
“闻人琻!!你疯了吗!里面的是你儿子!!”白先生也忍不住站了起来。
观礼台上,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快停下吧!!”
“没办法关闭聚灵仪吗?”
“这孩子想什么呢?!有什么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闻人媵!!拉铃!”
“……”
三千感觉自己的世界崩塌了,这闻人媵是要死了吗?他看着闻人媵半边黑色的身躯!心里滋生出巨大的恐惧!是他害的吗?不是这样的!他只是要参加“灵选”!他只是要见谢隆!他只是想带着苒儿活下去!为什么!闻人媵!为什么突然要死!拉铃啊!拉铃就不会死!
忽然,他感觉闻人媵朝他看了过来,这是什么眼神!不要这样看着我!不是我害死你的!三千害怕地有些颤抖起来。
“娘!媵儿对不起你!”闻人媵发出了最后的一点声音。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聚灵仪上,黑色的痕迹慢慢开始侵蚀起他的身体。众人知道,这闻人媵死定了,他再也没有力气拉铃铛了。
“闻人琻!你不是人!”谢隆终于发现了什么,快步冲向聚灵仪,但每一次均被元素乱流挤了出来。
这聚灵仪,能震开修行者坚如磐石的内海,汹涌的能量,连谢隆这样的高手也挡不住。
谢夫人忙捂起苒儿的眼睛,这一幕若看到,怕是会留下终生的阴影。
胖子在苒儿身后低声地求起了神。
“哎!”白先生重重叹了口气,锋利的眼神狠狠地剜向闻人琻,闻人琻满不在乎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这才像我们闻人家的人嘛!”说完,闻人琻竟按捺不住笑了起来,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癫狂。
三千听着闻人琻的笑声,感觉头颅一阵剧痛,回忆涌了出来,在脑袋里打成了一锅粥。
“我嘱咐的药,你要给我备好了。”他忽然想起了闻人媵离开客栈前的眼神。
“反正也只是一个小庶子,这姓氏,我不大在乎的。”他想起了闻人媵说话间落寞的神色。
“冬天都快到了,你们这些垃圾怎么还没被冻死。”他想起了守卫的骂骂咧咧。
“我们这种‘数人’,得谢谢人家瞧得上。”他想起了‘数人’们的闲谈。
三千的思绪越来越乱,他想起了根本不存在的“炽仁根”,他想起了闻人媵身上的补丁,他想起了明晃晃的枪口和那一道高高的城墙,他想起了老李头,想起了寡妇,想起了老母鸡,想起了为了躲避“氏民”暴打而跳进粪坑的自己……缓缓地,他想起了自己的爹爹……爹爹……爹爹……我该怎么办……
……
“不许说脏话,不许骗人,不许偷东西。”
“记住爹爹教你的,要堂堂正正做人。”
……
三千突然抬起了脚,跑了起来,他的脑袋一片空白,脚步却愈来愈快。
要堂堂正正做人。
要堂堂正正做人。
三千心里很害怕。
“无上尘!无下埃!无生无息!……”他一边快速而低声地念着口诀,一边在用全身的力量冲刺。
……
终于!三千飞奔到了聚灵仪前!在一众震惊的视线下,冲入了暴动的元素之间。
“三千!!!!”谢隆疯了。
“哥!!!”苒儿听到三千的名字,挣开谢夫人的手,看到了冲入乱流的三千。
她的眼泪飙了出来,她很想冲过去,却被谢夫人狠狠拉住。
孟婵音退后了几步,不敢置信地捂着自己的嘴巴,眼里翻滚着惊涛骇浪。
疯了!他疯了!
所有人都在叫唤。
“开辟内海!再入乱流!这么好的苗子!居然就这么没了!啊!啊!!”白先生也疯了,他冲过去抓起闻人琻,疯狂地扇着他的脸。闻人琻也不躲,只是看着发生的一切,越笑越开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都去死!都去死!!”
此时的三千什么都听不到,他在元素乱流中艰难地前进。
他看到了闻人媵。
元素压力很大,他的眼睛浮现出五颜六色,然后又转化成纯净的红色。
在闻人媵的身前,他终于支撑不住,跪了下来。他伸着手,想尝试拉动铃铛。
够不到!铃铛!够不到!
他感到一阵绝望,眼前是具焦黑的身体,他咬着牙,挣扎地又向前爬了两步,够到了闻人媵焦黑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一团黑灰从闻人媵手上掉落下来。
“下有灵……上有魂……中有苍生!”
“……万径同宗……天地攘攘……诸法归一……”
很可惜,这一次,口诀好像没有起什么作用。
元素继续肆虐着,他的衣服在元素冲击下也消失了。
三千感受到,自己也在慢慢变黑。
完蛋了吗?
爹爹。
这算是堂堂正正做人吗?
......
他的意识开始消散。
模糊间,他看到了自己焦黑手腕上的木护腕。
“按方的,不能按圆的。”
三千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还能再抢救一下。
不靠谱的爹爹……
我这次不听你的……
两个!我都要按!
三千拼尽全力,按下手腕上的两个按钮。
然后,他的意识,陷入了冰冷的黑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