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曾经的商界巨子,老板拉大便导致眼球脱落的新闻还是上了许多报纸的头条,包括晨报,当然报道不是我写的。在我去晨报之前,老纪已安排人对老板进行了采访,报道署名为“本报记者”。我斗胆去找老纪,告诉他这种新闻有损于一位成功企业家的形象。老纪正翻腾他的抽屉找什么东西,闻声停下来斜睨着我问,形象?他自己都不要形象了,你还给他操那么多心干吗?你以为你还是他的助理呀,没让你采这个稿子就够给他留面子了。我感到久违了的血气直往头上涌,努力克制着。老纪关上抽屉,身子在老板椅上坐正了,把两只手掌并排平放在大板桌面板上,上身微微前倾,低声说,小邵,我知道你和他有感情才站出来给他说话,我实话跟你说吧,这种事情要搁在以前,他没被检察院盯上的时候,上面马上就会打电话通知各媒体均不得报道,那样的话,打死我也不敢报道,——惹恼了上面的领导,咱们的报纸还办不办?可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不再是什么成功企业家,他不过是个倒了霉的商人,我们怎么会因为一个失去后台的商人而牺牲一条卖点很好的新闻?
我隔着那张大板桌站在老纪的对面,望着他那两只迟钝的眼珠在镜片后面转动着像掉在牛奶里的苍蝇在挣扎。丫的,叫你出门就出车祸,洗桑拿浴传染上爱滋病……我表情平静地在心里恶毒地咒骂他,我幻想着拿起桌子上的玻璃烟灰缸在他脑袋上砸出一片三月桃花林里的缤纷落英来。但我没有这样做,我不想再给老板添心事。我听见老纪口气和缓地说,不是我不义气,他倒义气,还不是栽到了对杨大洋的义气上?我跟你说实话吧,发这样的新闻是他自己答应的,交换条件是让你到我这里来做中层领导……你也别小看我,我不过是个商人。
我被击懵了,此刻才算明白老板的一片苦心。站在那里,我回想起刚进公司的时候,那时老板被媒体称为商界狂人,被同行们叫做疯子,就在两年前,我在晨报上看到过对他进行报道的文章《狂人日记──一位儒商的现代经营理念》,我对老板的钦佩也自那个时候开始,我喜欢鲁迅先生的同名小说,觉得“狂人”这个词恰到好处地体现了老板的魄力和精神。那个时候老板正春风得意,白天体面地参加各种重要的会议和活动,进行着一位成功人士的交际应酬,光环加于脑后,鲜花迎在身前;晚上邀三五知己海饮,发泄他胸中的得意和豪情,末了带他们去三里屯的歌城唱歌,洗桑拿浴,做泰式按摩,有时也召小姐,但他从不在外面过夜,他总是在醒过酒来后冲歌城经理说,招呼好我那几个朋友,回头叫人来我公司结账。然后叫我开车送他回去,告诉我:李美一个人在家,她胆子小,我不回去她就睡不着。有一次,老板没怎么喝酒,自己开车回家,叫我陪杨大洋和老纪他们几个玩,尽兴后离开时,杨大洋问我,邵儿,你老板呢,又回去陪他的美美啦?已经很熟捻的歌城经理总忘不了开句玩笑:这人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忒正经了吧。这时老纪必然说那句调侃的话:他想当市政协委员呢,当然要注意形象。
而今言犹在耳,每个人在生活中的角色却都发生了改变,令人感慨这世道的炎凉,人心的不古。
老板确实一直很注意自我形象,尤其在场面上,可谓面面俱到风度翩翩,其魅力常常让男人和女人都心生倾慕,虽然有些酒糟鼻,依然是我们商业界有名的“师奶杀手”,那些被人包养的“二奶”们提起他来,比对可望不可及的濮存晰要狂热许多。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曾在一个公开场合开玩笑说,这个家伙的风度足可以做咱们企业界的形象代表了。
这当然都是老板出事之前的事情了。从老纪那里出来,我突然就失去了方向感,要回办公室,却走进了厕所。
老板出院后,就像换了一个人,电视台在“访问”栏目直播采访他“掉眼球”的事情时,谁都没想到一向注意形象的老板竟然会连连失态。那晚我开车和老板一起来的,路上老板念叨了一句:李美好久没来电话了,打她手机也不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我装作没听见,把话岔开说,我觉得你完全没必要搭理电视台,他们这是拿你做料呢。老板笑笑说,闲着也是闲着,在电视上露露脸,让想看到我的人看看我也好。
为了播出效果,需要提前熟悉一下,安排我们跟制片人和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一起吃的晚饭。女主持人在饭桌上连娇带嗔地不许老板喝酒,她嘟着红红的小嘴掐着老板的胳膊说,你刚刚出院,要保重身体啊,一会儿可不许满嘴酒味地跟我说话!我要是在镜头前老皱眉头,主任炒了我,我就去你的公司当经理!老板握住她白白的小手,笑着说,好,听你的,不过,要等我回到董事长的位子上再说,就怕到时候你们主任舍不得你啊。老板又扭头问制片人:是不是,我的怜香惜玉的大主任?女主持人撒娇地把头埋进臂弯里装恼,接着又跳起来用粉拳擂老板的肩膀。在座都乐开了怀,在我看来,所有人都和我一样不相信老板就此跌倒爬不起来了,他们都在像往常一样讨好老板,而且那天晚上直播前老板也一切正常,与平时毫无二致。
直播开始前,我们大家被导播安置在现场观众席上,耐心地等待着镜头切换过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导播举起的那只手臂。我不经意地瞥了老板一眼,他也笑眯眯地望着导播。恍惚间,我看见老板乌黑光亮的头发突然根根直竖,像有一股强风吹过他的脑袋,但是眨眼间他的发式又恢复了原状,蓬松自然,丝丝不乱。我以为是自己疲劳过度所致,偷偷地揉了揉眼睛。
直播在我们的掌声和女主持人甜甜的微笑中开始,她对老板的问话得体而礼貌,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他们在饭桌上调笑,我准以为他们是陌生人。老板和女主持人呈钝角坐在设计新潮的圆台上,灯光很柔和,而且没有影子,就像医院的手术台。女主持人双腿交叉,双手叠放在上面的那条大腿面上,合体的套装勾勒出细而圆的腰肢,她微侧俏肩让长发刚好不至于滑落下来,黑眼睛有节奏地眨动着,唇红齿白地对老板念着她漂亮的开场白:您好,很高兴能够请到您来到我们的直播室,作为一位成功的商业人士,您前一段时间的病情让许多人关心……这时我似乎听到老板突然冷笑了一声,麦克风的效果使他鼻孔里的声音听上去是从胸腔深处发出来的,然后他饶有兴味地研究起女主持圆润修长的小腿来。
这个家伙,也太狂了!我听见旁边有人小声说。接着又有人反对: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嘛,那是人家的个性,等着听他说什么吧。这两种意见瞬间在我脑海里成像,我看见那个穿着体面侃侃而谈的老板,又看见那个躺在病床上像只鸟一样睁着一只眼睛的老板,台上那个盯着女主持的小腿一言不发的老板渐渐模糊,好像退入了一部电影的远景。
直播在刚开始不到三分钟时被迫插播广告,制片人走上前去给老板作了个揖,半开玩笑地哀求道,老板,我的饭碗可是到了您的手里了,您再要玩深沉,我可要喝西北风去了。老板马上说,电视台有什么好呆的,辞了吧,跟上我干,我可以给你年薪五十万。制片人赶紧拱拱手:行了,您是大爷,放我一马吧。我们都轰轰地大笑起来,老板豪气的话语给了我许多安慰,多少天来我第一次找回了信心,认定他是打不败的。女主持人趁乱对老板抛了个媚眼,低声说,讨厌,你再看人家的腿,回头罚你给我买一打浪莎丝袜。她说话时忘了胸前别着麦克风,在场的人都清楚地听到了,我想人们一定对这句话大惑不解,不知道一向台风纯正的主持人何出此言。
镜头重新切换过来,主持人恢复了典雅的微笑,问道,您作为一名成功人士,目前正面临着磨难和考验,我想知道,这个时候您是怎么想的?
老板看了看她,扑嗤一笑,张开双臂,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说,干吗呀?这么多人听我一个人说话。不如,我给大家表演个节目吧。说完用两根食指分别把下眼皮向下拉去,吐着舌头对着镜头做了个鬼脸。
女主持人忍俊不禁,笑着对他说,好啊,原来您还这么幽默,给我们展现了您的另一面,这正是我们大家所期待的。我们的节目就是要给大家带去信息和快乐,早听说您多才多艺,今晚您给大家带来了什么节目呢?
老板站起来,一只手掌张开放在胸口,向女主持人欠欠身,很有绅士风度地伸出另一只手臂说,小姐,可以请您跳个舞吗?微笑像小溪拐弯处的流水一样在女主持人的脸上停顿了一下,又欢快地流动了,她很优雅地把指尖放到老板的手掌中,同时不经意地看了制片人一眼。我听见制片人轻轻地对导播说,丫的,放音乐。
我不知道,老板今晚将把观众带向哪里。音乐响起,那些训练有素的现场观众立刻随着节拍拍起了巴掌。导播不得不再次命令更换灯光,我发现直播室里的灯光设计的确比三里屯那些歌舞厅讲究和到位,明丽而有气氛。老板和女主持人在圆台上回旋着,像在做专业的交谊舞表演,我扭头看了看左侧的监视屏幕,上面不断出现面部特写,老板意气风发,女主持人含情脉脉,现场的观众如痴如醉地拍着有节奏的巴掌。这一切令我如陷梦境。
老板与女主持人一曲舞罢,也正常了一会儿,很配合地回答了女主持人几个问题。就在制片人终于长吁一口气之后,老板突然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女主持人下意识地跟着他笑,那些现场观众脑子跟上不趟,不知道老板为何发笑,反而鸦雀无声。老板笑完了,摇摇头说,既然你们对我的私生活这么感兴趣,不妨让大家观瞻一番我的屁股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