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烧烤店出来,我和两个女人坐进车里,一时不知该去哪里好了。她们俩更没有主意,我才发现,我们一直在作为行星和卫星活着,一旦我们围绕着运转的那颗恒星没了踪影,我们就成了没头的苍蝇,一切都在瞬间失去意义。老板就是我们的恒星,这是我在他出事之前所没有意识到的。考虑再三,我决定冒险再给老板打个电话。竟然接通了,老板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关了机。等待接听的时候,云姐和吕小姐都带着企盼、担心的复杂神情盯着我的脸,试图找到她们想要的东西。
然后,传来了老板略带些疲惫的声音:邵儿吧,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在检察院的天镜宾馆,你来接我吧。
我有些愕然,老板说,别担心,是我自己来的,已经没事了,你把你嫂子和吕小姐安顿好了吗?
我想起昨晚在山上的事情,感到有些恍惚,老板又叫了我一声,我才赶紧回答,哦,她们都在我车上呢,昨天去温泉,半路车坏了……现在我们都在城里呢。
那你们都来吧。老板挂了电话。
我们赶往天镜宾馆,一路上两个女人显得格外紧张,我却没什么感觉,在我的经验里,老板做出的决定总是准确而有效的,他是个能够在乱局中保持清醒头脑的人。果然,来到宾馆门口,老板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两个女人没有看到想象中的警察,也松了一口气。连我也有些意外,我以为老板被软禁在某一个房间,我们得保他出来。
我们都下了车,一起打量老板,但他除了看上去没有休息好之外,并没有多少变化。老板说,先上车,回去再说。我们又上了车,吕小姐抱着阿毛坐在我旁边,老板和云姐坐在后排,云姐看上去有些生气,但她在克制着自己。老板先笑了笑,我从观后镜里看见他悄悄捉住了云姐的一只手,云姐躲了一下,没有坚持到底。然后老板就开始有些自言自语味道地说,没事了没事了,我都对他们说清楚了,妈的杨大洋身上原来还有人命,我知道这个情况后就主动找了检察机关,我可不能再陪他玩下去了,钱的事再多也是个经济问题,牵涉到人命事可就大了。我赶紧问道,他们没有把你怎么样吧?云姐和吕小姐也望着老板等待回答。老板笑道,放心吧,现在都文明执法了,我又是主动投案,属于立功表现嘛,要不肯放我出来?
这时云姐说话了: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老板说,是没那么简单,他们冻结了我所有的账户,也就是说,我现在一文不名了;还有,我涉嫌诈骗,接受调查期间,不能再出任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我要赋闲了。
吕小姐惊呼起来,我也瞪大了眼睛。这颗刚刚找回来的恒星瞬间又失去它的强大引力了,我再次感到了人生的虚无。
老板说,公司我就不去了,把吕小姐放到公司门口,然后我们回家吧。
老板说出“回家”两个字时,云姐似乎战栗了一下,把手从老板手里抽了出来。我真担心她会拒绝老板回去,幸好她没有说话。
到了公司门口,吕小姐磨蹭着不愿下车,还想问老板点什么,看见云姐脸色不好,就没有吭气,把阿毛交给云姐,客气地跟大家说了再见,我心中不忍,装作随意地对她说,我完了给你打电话。
回家的路上,老板又说了一些有关他在检察院的细节,我试图从中听到有关上海公司和李美的命运,但老板的话很严密,我知道,他这是说给云姐听呢。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们三个一起在老板家里度过,老板和我们一起买菜、做饭,完了我们又一起到楼前的绿地里散步,老板感慨道,原来时间是这么缓慢啊,以前都白活了。我看见他跟云姐走在一起,很恩爱的样子,突然就有些辛酸。这个家是第一次有三个人在,以前都是或者老板和云姐,或者我和云姐,仿佛我和老板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似的,现在看来,这个世界的误会太多了,老板和云姐之间有,我和老板之间有,云姐和我之间也有。
晚饭后,云姐去洗澡,我和老板像兄弟一样站在阳台上吸烟,我终于有机会问一些不得不问的问题,我说,五千万都要你出吗?老板慢慢地说,只能这样了,杨大洋被怀疑牵涉到很多桩人命大案,找到他找不到他都没有什么意义了。我说,如果你不再担任董事长,短时间内五千万能凑齐吗?老板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早就在凑了,连给李美买的那幢别墅都出手了,如果没有证据查我的诈骗,可以说已经没事了,这叫破财免灾,值得,你放心吧。我说那就好。我想问问老板上海那边还有李美的事情,老板把窗户关上说,回客厅吧,有点冷了。
我们回到客厅,云姐正好穿着浴衣出来,老板对我说,你陪你嫂子说说话,我也去洗一洗,完了都早些睡,这几天都没睡好。
老板去了浴室,云姐坐到我旁边来。我一时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我其实很想告辞,但老板没让我走的意思,我只好住下了。云姐突然捂着脸无声地哭了,我吓了一跳,低声劝她: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云姐抓住我的手,突然很紧张地对我说,我有些害怕。我以为她怕我们的事老板已经知道了,就提醒她:没事的,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云姐说,不是不是,我今天才发现他怎么那么陌生,我根本不认识他啊。
我愣了,不知如何是好。好在手机响了,我看了看,竟然是李美的号码。
邵哥,你在哪儿呢?李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情绪低落。
我望望云姐说,有事吗?
李美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说话不方便?
我说,嗯。
李美说,那你能回避一下吗?我找你有急事。
我又望望云姐说,要不回头我打给你吧。
李美怏怏地说,算了,还是你等我电话吧,我现在基本不开手机。
这时候云姐站起来低声说,你接电话吧,我先回去睡了。我犹豫了一下,李美已经挂断了手机,而云姐也正走向卧室,一刹那我感到她们像许多过去的事情和时光一样,都从我眼前消逝了。我突然被悲伤击中,无力地靠在沙发上,生平第一次感到无法抵抗的疲倦。
后来听到有人轻轻喊我,睁开眼睛看到老板穿着浴衣站在我面前,才知道竟然睡着了。老板在我对面坐下,点了一支烟,眯起眼睛专心地吸掉半支,若有所思地说,我还是觉得你当时应该去广州的分公司,那么出了这样的事情你自己不愁出路,还可以帮得上我的忙。
我不语,静静地听着,心里很感激老板,事到如今还念着我的出路。老板接着说,平常跟着我的这几个人,除了你,估计都不会受什么影响:刘小姗是个很要强的女人,至今没有人认为她是我的人;吕小姐很聪明,她其实和每一位老总的关系都不错,她只要不出卖我就行了;其他跟我走得近的副总和中层干部,各有各的路数,谁当董事长谁当总经理,对他们都一样,只有你不能在公司呆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原本想让你跟上我有些发展,现在看来,却是害了你。
我有些动情地说,老板,你要真不回公司了,我肯定一天也不在那里呆了。——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即使老板再回去当董事长,我也不打算回公司了,我是个脆弱和唯美的人,没有勇气和心境在一个已经让我感到厌倦的地方呆下去。
老板笑着说,那咱们以后可就真成兄弟了,你心里怎么打算的?
我说,还没有认真想过。
老板说,我看到过你在咱们的《员工文化》上刊登的几篇关于人生感悟的随笔,不错不错,我还对别人说想不到邵儿还是个笔杆子,你经常写文章吗?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瞎写的,哪有时间干那事,只是每天在日记里记点心得体会。
老板说,你每天还写日记?真是难能可贵啊。
我看到老板眼神闪烁地看了看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就说,我的日记都是对人生空发议论,从来不记事情,我自己的事和公司的事都不记,全是大道理。
老板果然有些把心放到肚里的神态,我知道他不是担心我会对他不利,而是担心如果我的日记里有公司机密,落到检察院的手里不好说。老板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突然就问道,邵儿,你有没有想过去当记者?
我忍不住笑了:算了算了,我不是那块料,
老板说,我倒觉得你当个记者绰绰有余,家居乐公司的老纪要投资晨报,回头我给他打个招呼,叫他安排你做个报社的中层领导干干也不错吧。
我想想说,还是算了吧,等你的事情了了再说。
老板笑着说,咱们也别互相惦记了,安顿一个算一个,要盼望,还是盼望的我事没着落吧,有了着落就不会是什么好结果。老板突然开玩笑道,你有了着落,我万一进去了也有个送饭的。
我鼻子一酸道,老板……说不出话来了,突然发现老板自从出事以后,不但抽烟多了,也会开玩笑了,不过他依然显得胸有成竹,仿佛事情都在掌握之中。我想到刚才李美的电话,不知道上海那边发生了什么,老板是怎样安排的。
老板说,就这么定了,公司你就不要去了,我给老纪打招呼,你去报社上班吧。
我说,不急,还是过段时间再说。
老板说,好吧,那就过些天再说,明天你去公司帮吕小姐收拾我的东西,拿回来,该封存的检察院都封了,剩下都是我常用的东西。今天不早了,去休息吧。
老板回卧室后,我一个人在客厅坐了半天,抽了一支烟,然后才去书房睡觉。我以为会失眠,头刚沾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去公司收拾老板的东西。看到那些刺眼的封条,我再次感到了困倦,很想找张床再睡上一会儿。吕小姐一直在默默地和我一起收拾,后来她突然推开老板办公室小套间的门,低声对我说,你来一下。我跟着她进去,吕小姐把门关上,低声告诉我:我听到他们商量要去检察院检举老板。我吃了一惊:谁们?检举什么?为什么?吕小姐研究性地瞪着我说,当然是他们了,好像是关于公司财务上的事情,说公司现在亏空好几千万,都是老板亲手过的账。我愣了:真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锤,人有时候就跟鸡一样,喜欢一起啄那只受了伤的,直到啄死它为止。我突然非常愤慨,对吕小姐说,他们不了解老板,你应该了解吧,老板是那种能被轻易打倒的人吗?他们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迟早会后悔的。吕小姐想突然明白了什么,附和道,就是说嘛,老板肯定还会回来,到时候看他们怎么办?
我知道吕小姐信以为真了,但我心里其实对老板根本没有底,只不过借吕小姐的嘴给那些人一个警告罢了。我虽然对老板还抱有幻想,但我在老板身上分明感到了一些与往日不同的东西。
老板的东西没被封的并不多,后备箱装一些,后座上装一些,就没什么了。我告别了吕小姐,刚从地下停车场出来,手机响了,果然又是李美的电话,我慢慢开着车,问道,你在哪里?李美反问道,你呢?我说我在公司。她说你怎么还去公司啊?我说收拾老板的东西呢。李美说,什么破东西,扔掉算了,费那劲干吗?我说你到底在哪里?李美说我就在北京呢。我愣了,失声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李美说,我现在北大门口呢,你来接我吧,见了面再说。我望了望车后座上老板的东西说,好吧,我马上过去。
我已经忘记有多长时间没见过李美了,开车过去时,竟然稍稍有些紧张,不知道是感情的作用,还是对她做出的那些事情的畏惧。望见她站在北大门口的样子,从外型到气质已经完全是个现代的白领了,我突然感觉李美真的不容易,单枪匹马实现了当初的梦想,不过在她身上,我再也找不到从前那个有些傻气有些执著的小丫头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到了跟前,我开门叫她上车,她说,你先去把车泊了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就近把车泊好,走回来,李美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我笑道,怎么了?李美凄然一笑说,看到你,突然觉得我老了。我说,小丫头,你才多大啊。李美说,不是说年龄大了,是说心老了,你怎么老是像个小孩?我说我像个小孩吗?李美说,你的目光一点都没变,还是像当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充满了童真,你怎么一点都不老呢?我说我可能不够成熟吧。李美说,我就是怀念你的这双眼睛,那么干净,一点脏东西也没有。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也忍不住轻叹一声。我说,你打算去哪里?李美说,找个清净的地方坐坐吧。我说找个咖啡屋吗?李美说不去了,那些地方呆腻了,干脆就去北大吧,到未名湖那边的树林里走走。我说好吧。李美挽着我,走进北大古典的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