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小姐有些愕然,我一把抱起阿毛,催她:快走,不然要坏大事。吕小姐赶紧回身去拿她的包,我前头走,她紧紧跟上。
我们从电梯直接下到地下一层的停车场,上了我的车,吕小姐抱着阿毛,把包盖在它头上,我戴着墨镜,一直开上大街。从倒车镜里可以看到,保安跟防疫站的人还在公司门口纠缠不休。
赶到老板家,我叫吕小姐看好阿毛,自己下车去叫云姐。云姐惊讶地问,邵儿,你这么快又回来了?阿毛呢?我说你快拿两件换洗衣服,咱们去郊外温泉。云姐显然误会了,有些羞涩地说,你哥(老板)常去那里的,你不怕撞见他?我说就是老板让去的。云姐糊涂了:他叫我们去的?我说是的,还有吕小姐,你快点。为什么?云姐下意识地朝窗外我的车望了望,但玻璃是茶色的,她显然看不见里面是否有人。我催促她:你快点,晚了走不了了,上车再给你解释。云姐这才慌乱起来,匆匆拿了一些东西,跟我出了门。
我抄最近的路上了高速,向郎山方向奔驰。云姐坐在我旁边的助手席上,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简单地把老板和杨大洋的事说了一下。云姐哼了一声说:我早劝他不要跟杨大洋这种人搅在一起,他偏不听,说什么黑道白道都走得通才行,现在出事了吧!
我不吱声,专心开车,吕小姐也不吱声,专心跟阿毛玩。云姐转向后面说,来,把阿毛给我。吕小姐把阿毛递给云姐,然后她们两个都不说话了。我虽然对老板充满了信任,但一种末世的苍凉感还是笼罩了我。
高速在郎山没有出口,车要一直开到前面一座小城的郊区才能下高速。绕到郎山脚下时,日已偏西了。云姐担心地说,邵儿啊,天就快黑了,敢不敢上盘山公路啊?我说没事,正好这会儿路上车少,开慢点就行了。云姐望望被夕阳涂上金光的山顶和山腰黑黝黝的林带,又看看我,显然很不放心。吕小姐也说,温泉在南坡这边多好啊,偏要在北坡。我逗她们说,山南水北为阳,水是属阴,当然要在北坡,古人都想得开,偏偏你们想不开。说话间已经上了盘山公路。
路上基本没碰见什么车,我尽量开得快些,追赶越爬越高的阳光。约摸还有一半路程就到温泉时,车突然出了故障,发动机开始轰鸣,我看见旁边有条小路,赶紧拐进下了公路。
怎么了?云姐和吕小姐异口同声问。
我说,可能发动机出了毛病,我下去看看。我下了车,支起发动机盖,鼓捣了半天,找不见毛病在哪里。她们俩也下来了,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我拿擦车布擦擦手上的油污,笑着说,别担心,可能是爬坡太快,发动机温度太高了,凉一会儿就好。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站在这里可以望见城市遥远而微弱的灯火,跟天上的星星连成一片,天地分不清轮廓了。
我抽完一支烟,对她们说,估计没什么问题了,我先上去试试。上了车,看见那两个原本拥有舒适的生活环境的女人此刻站在黑漆漆冷飕飕的森林边上,一副无助的可怜相,我心里不由一动,轻轻叹口气,开始发动车子。可是,引擎光哼哼,发动不起来了。折腾了二十分钟,丝毫没有起色,我大汗淋漓,却周身发冷,心说今天见鬼了,奇怪的事情层出不穷,不知道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两个女人听说车子发动不了了,都慌了神,我让她们都先上车,然后我开始拨打老板的手机,拨打了半天才发现,这么高的山上,根本没有信号。绝望的情绪开始从脚底向头顶升腾,像一条冰凉的大蛇盘绕在我身上。我回到车里,告诉她们:没办法了,只能在这里过夜,等天亮再想办法吧。她们都惊呼起来,吕小姐不甘心地说,也许会有车路过,可以搭别人的车吧。我说这么晚了,谁还敢跑山路?绝望的情绪传染了她们,三个人都不再说话,坐在车里,眼巴巴地望着山下的人间灯火。
幸好这山中有温泉,地热比山下还高些,不然引擎打不着,没有空调,车里就呆不住了。后来月亮升起来了,月光如洗,照得四周惨白,森林的恐怖减退了些,透出一点诗意。我提议下去走走,她们都穿着高跟鞋,怕崴了脚,不敢乱走,我就一个人往林子深处走去。云姐在背后喊道,邵儿,快别乱跑,小心有野兽。我笑笑,继续观赏针叶林边缘疏落的月景。正在陶醉,听见身后树叶子沙沙响,以为是野兽,惊出了一头冷汗,回头一看,原来是阿毛这小东西。阿毛可能焕发了狼的野性,也想去林子里逛逛,讨好地用鼻子蹭我的裤腿。我笑笑,骂一声狗崽子,又往林子深处走。有了阿毛做伴,胆子壮了不少,也辨不清方向,一味往前走。树木越来越密,针叶把月光都挡住了,林子里开始黑漆漆一片。我无意中看了一眼阿毛,它的眼珠在黑暗中像两颗红色的小灯笼,我想起老板说过阿毛是猩猩和狼的杂种的话,心里就有些发毛,虽说这里是旅游胜地,可会不会真的有野兽?
我决定回到云姐和吕小姐还有我的车那里去,转身大步往回走,阿毛紧紧跟在的脚边。走了大约十分钟,估摸着该到了,眼前依然是浓厚的黑暗,林子并没有变薄的意思。我想我可能是迷路了,站在原地转了一圈,想辨认出来方向来,这一转不要紧,彻底搞不清方向了。我想只有喊了,就朝每个方向喊了几嗓子云姐和吕小姐,但是听不到任何回答,她们很可能在车里睡着了。我想狗的嗅觉灵敏,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就对阿毛说,快、快,往回跑,去找你的“妈妈”。那小崽子现在却糊涂了,以为我要赶它走,赖着不动窝,我走一步它跟一步。我哭笑不得,踢了它一脚,它委屈地哼哼着。
后来我感到了困倦,数不清的瞌睡虫围着脑袋飞舞,我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弄不好越走越远,反正云姐她们在车里,把门一锁什么也不怕,我干脆也找个安全的地方呆上一夜,等天亮再说吧。我物色好了一株大树,先把阿毛举到最下面的树杈上,然后我也攀了上去。我小时候很会爬树,十几年不爬了,有些生疏,但还能凑合。就这样一个树杈一个树杈往上爬,最后我和阿毛都上到了树顶,月光一下子又乍现了,黑暗在脚下的森林里汹涌如海水,我和阿毛像坐在汪洋里的一条小船上。我坐在张开的手掌般的几根树杈的中间,把阿毛抱在怀里取暖,月光虽然很亮,我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
约摸快到凌晨的时候,我被冻醒了,东方有些发白的意思,脚下的森林还是没有一点声息。我发现旁边的树上有一只猫头鹰眯着一只眼睛打量我,但它一整夜都没吱声,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脚下有说话的声音,开始以为是云姐和吕小姐,后来听见还有几个男人,伴着发动机低低的轰鸣。我把阿毛放在树杈中间,悄悄往下爬,想看个究竟。我看到好几辆摩托车雪亮的灯光交叉在一个点上,那个点上光照太强,我又刚睡醒,只看见白花花一片在蠕动,如果不是听见有女人在哼哼,我无法断定那是些什么。
借助头脑中的猜想,我仿佛看到云姐和吕小姐赤条条地跪在车灯光的焦点里,有两个大汉站在她们背后,还有几名大汉手里握着凶器在旁边。我以为我在做噩梦,咬了咬舌头,挺疼,然后我就感到了由于我的疏忽造成的灾难带来的痛苦。我想大喊一声吓跑那些歹徒,可是张了张嘴,根本发不出声音。我还想变做人猿泰山,荡在一条树藤上呼啸着冲向他们,然后把他们都打倒,但我只是赤手空拳一个人,他们却有七八个,人人都手持枪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轮换着轮奸那两个我熟悉的女人,我感到了未来一片空白,决定一头撞下去,砸死一个算一个。就在这时,他们完成了犯罪,开始了谈话,这谈话开脱了我的罪责。
我听见一个大汉命令云姐:今天不杀你,回去告诉你老公,趁早把杨总那两千万吐出来,然后把贷款都给银行还了,还我们杨总一个清白,否则我们连他一起都干掉。云姐说,有本事你去找他,我从不管他的事情。那大汉骂道,操,你不是他女人吗?云姐冷笑道,他在外面有数不清的女人,我哪个也比不上,他有好几年没上过我的床了。那些男人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有一个说,操,那我们今天做了好事了,让你满足需要了?云姐冷冷地说,谢谢你们了。那些人就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只听扑啦啦一阵响,我旁边树上的猫头鹰受惊飞走了。
领头的那个大汉骂道,操,这么说你在他看来一点不重要了,我们跟踪你这么长时间,功夫算是白下了,操你也是白费了力气了。云姐冷笑道,你抓我当人质,还不如抓一条狗顶事。云姐顿了一下,指着旁边的吕小姐说,在他眼里就是这个女人也比我重要。吕小姐马上就骂道,你放屁,你想害死我呀!云姐说,别装蒜了,把他那个东西割下来挂在你们公司楼顶上,有哪个女人不熟悉?大汉们听得有意思,都笑个不停。领头的大汉说,看来只有把他自己绑票了,他是不是在温泉?云姐和吕小姐异口同声说,是,我们就是去找他的。大汉说,好吧,没你们什么事了,我们这就去找他。云姐说,等一等。大汉一愣:还有什么事?云姐说,你们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大汉哈哈大笑:只要不被抓进去,肯定不会告诉别人,被抓进去就不一定了。云姐说,我不会去报案的,吕小姐也说,我也不会。然后她们拿过包来,把钱都掏出来,又把项链、戒指都拿下来递给大汉。云姐说,这些你们都拿去吧,只要别跟别人说今天的事情。领头的大汉回头看看其他人,感叹道,看见没,还有这等便宜,玩了女人还挣钱。
然后他突然把云姐和吕小姐手里的东西都打飞,骂道,操,你以为爷们是“鸭子”啊!他很帅地从那两个女人面前走过,车灯把他的影子投在树林的背景上,两腿跟树一样又高又长。云姐也不恼,冷冷地对大汉说,你帮我把车修好吧,我们的司机走丢了。大汉想了想,扭头问其他人:你们谁会修汽车?有个人说,我来修吧。然后他和领头的大汉就消失在灯光之外。其他人把衣服捡回来扔给两个女人说,穿上吧,怪冷的。云姐和吕小姐默默地穿衣服,吕小姐发现胸罩错了,赶紧拿给云姐换,那些男人都乐不可支,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脏话。十几分钟后,那两个人回来了,领头的大汉对云姐说,车已经修好了,我们去找你老公算账,他要不配合,准备给他收尸吧;你们要敢报警,我杀了你们全家。他低头踢踢地上的枯树叶子,找到两个女人的手机,装进自己的口袋,解释道,我不是贪财,是怕你们打电话报警。我在树上想,他是多虑了,山上根本没信号。然后他骑到自己的摩托车上,加大了油门,摩托车轰鸣起来,其他人都骑上了摩托车,一片轰鸣声地动山摇,车灯雪亮,光柱在树杆上切来切去,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子。我很奇怪那么大的动静,他们来时我怎么会没听到。
黑暗重新淹没了森林,云姐和吕小姐消失在水底。我拼命地睁大着眼睛,试图看见她们在做什么,但是当然眼前一片漆黑,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看不到一毫米之外的东西。我一点也不担心老板的安全,老板既然破天荒躲了起来,怎么会让别人找到?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森林里百鸟欢唱,雾气像轻纱在树干间缠绕着,我从树上往下看,地上除了厚厚的一层枯树叶,什么也没有,没有人,也没有车轮印。我把阿毛抱下树去,它一落地就撒欢,疯了一样朝一个方向跑,一边跑还一边叫,我赶紧去追它,没觉得跑了几步,就看见了我的车,阿毛正在那里用爪子挠车门。我慢慢走近车子,水雾蒙着车窗,看不见里面是不是有人。我正想用摇控器开车门,两边的车门同时开了,云姐和吕小姐都钻了出来,云姐高举双臂打了个哈欠,嘴里冒着温泉般的白气说,天亮了,想不到睡得还挺香。吕小姐先看见我,用手整理着头发问我:邵总助,你和阿毛这一夜跑哪去了?真担心把你们冻坏。云姐踢了阿毛一脚说,瞧你脏成什么了!她责怪我说,真是小孩性子,这么贪玩,扔下我们就不管了。我笑笑说,我和阿毛迷路了,在树上住了一夜。
云姐唱歌似地说,山里的清晨真美啊,空气真新鲜!邵儿,你去看看车能不能修好,我和小吕也去林子里转转。我没搭理她们,打开车门坐进车里,把钥匙插进去,试着发动引擎,一下就着了。我按按喇叭,把头伸向外面喊,云姐、吕小姐,走吧。她们俩跑回来,惊喜地问,车修好了?我说好了,咱们快点走吧。她俩急急忙忙上了车,这回两个女人都坐到了后排,把阿毛放在助手座上,小家伙很乖地伏在那里睡了。
我把车开上公路向下山的方向拐去,云姐问道,邵儿,你怎么下山啊?不去温泉了?我说还是下山吧,上山车又准坏,你们还没在山上呆够啊?!她们不吭声了。
我一口气把车开回城里,云姐说,邵儿,有点饿了,找个地方吃早餐吧。我说好吧,我请你们去吃烧烤。她们都高兴地欢呼起来。我们走进“串串烧”烧烤店,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要了三串鸽子、三串羊蛋。系着蓝色花边小围裙、扎着白头巾的服务小姐把酒水单抱在胸前,有点不耐烦地问我们:要什么酒水饮料?我打量打量她,发现正是昨天上午那一个服务小姐。这时店里正播放着周华健的老歌《飞越迷雾》:世间事,笼罩层层迷雾,仿佛间,听见有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