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车转了一条街,走进“串串烧”烧烤店,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要了一串鸽子、一串羊蛋。系着蓝色花边小围裙、扎着白头巾的服务小姐把酒水单抱在胸前,有点不耐烦地问我:要什么酒水饮料?我打量打量她,猜到她今天心情不佳,也许少收了钱挨了老板的骂,也许来了例假却不能请假休息,我小心地告诉她:一杯扎啤或者一瓶苦瓜啤酒。我考虑着,希望她能给我一个意见。
到底要扎啤还是苦瓜啤酒?她皱起了眉头。
那就苦瓜啤酒吧。我赶紧下结论,其实还没想好。
要什么牌子的?她盯着我。
我微笑着反问她:有什么牌子的?
青岛、汉斯、金星、燕京、迎泽、杏花村……她板着脸背酒水单。我想到传统相声段子里的“背菜单”,忍俊不禁,但她却不解风情,怒道,先生,你到底要什么牌子的?
随便吧,是苦瓜啤酒就行。我乱了方寸,昨晚又没睡好,想早早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讨论。
她用还算好看的圆眼睛看看我,依然面沉似水,我发现她嘴唇上的口红明显残了,显得唇线过重,从这两片唇隙之间又蹦出两个字:冰的?
我点点头,好歹终于盼得她转过身去。我如释重负,向窗外望去,看到这家店门一侧玻璃门上的几个绿色大字:绿色环保烧烤。就快到午饭时间的缘故,街上来往奔走的人脸上都写着一个“饭”字,我边看边乐,心境出奇的好。空调就在我背后气定神闲地吹着,虽然正是隆冬,却感觉不到一点寒气,暖冬的缘故吧。
依然是那位服务小姐,一只盘子端来所有我要的东西。我没敢看她,用餐巾纸包住叉鸽子的竹签子,举起来开始啃。她嘭地开启了啤酒,给我面前口杯里倒。我偷眼看着那一股晶莹的黄绿色液体注入杯中,未及半杯,泛起的白沫已经溢出了杯口。
对不起对不起。她赶紧放下瓶子,用餐巾纸去擦桌子上的酒水。
我看看她,她的脸色依然不好,眼窝发青,但嘴角已经有了些笑意,大概因为紧张,脸颊泛起些桃色,细汗的热度也将脖颈间的脂粉挥发出沁人的芳香来。我见犹怜,忙摆摆手:没事没事,你忙去吧,啤酒我自己倒。
她慌慌地回头张望一下,感激地冲我笑笑。客人越来越多,老板和其他服务小姐都很忙,没人注意这边。
小姐一走,我放下鸽子,吃起了羊蛋。这东西类似臭豆腐,难闻至极,吃起来却异香满口,且有臭豆腐赶不上的特殊养份。刚喝下半瓶啤酒,手机响了,我赶紧拿餐巾纸擦手。
——是老板的电话:邵儿?一转眼你就不见了,吃过中饭了吗?
吃过了,你呢?我在“串串烧”,给你带串羊蛋吗?
算了,你一会儿去一趟我家里,把你嫂子那条狗带到公司来,——这几天查狂犬病查得厉害,下午排查我们那个小区,搞不好要被他们打死。
好吧,我马上就去。
不用忙,先打电话问问你嫂子需要些什么,你顺路给她买上,省下她又专门叫你陪她出去,这段时间公司事多,别老让她缠着你。
我挂了电话,三两下吃完羊蛋,又打电话给云姐,说了老板的意思,问她有什么可买的。
云姐心疼地说,怪冷的,别到处乱跑了,你来把阿毛带走得了。
我结了账,把剩下的半只鸽子给云姐的阿毛打包带上,开车去老板家。
我给云姐买的那条叫“邵儿”的松鼠狗,云姐舍不得拿链子拴它,结果跑丢了,云姐哭得什么似的,我整整陪了她两天,做了好几回爱,才安慰过她一些来。现在这条小狗是老板托人从外地买给云姐的,品种叫可卡犬,是标准的宠物狗,因为个头儿像猫一样大,浑身长满又长又密的黑毛,云姐叫它“阿毛”。阿毛鬼精鬼精的,能听懂人话,老板开玩笑说,阿毛是狼和猩猩杂交生下的。
我把车泊在老板家楼下,进了单元门。
云姐抱着阿毛来开门,顺手把阿毛塞给我。我走了两步,把阿毛放在地板上,它不满地用两条前腿抱着我的腿不放,哼哼个不休。云姐端来一盘西瓜放在茶几上,看着我俩乐。
快吃块西瓜吧。她弯下腰抚弄着阿毛,望着我笑。
我端起一块瓜,咬了一口,牙根凉得发痒。大冬天的,这人都爱吃个冰镇西瓜,吃冰镇、喝冰镇,人都快变成北极熊了,想想都让人发狂。我好歹吃完一块,云姐还要让吃,我说,报纸上说吃冰镇西瓜对脾胃不好,她这才作罢。阿毛闻到茶几上便当盒里的烤鸽子味儿,用后腿儿站起来,前腿搭上茶几拼命地抽鼻子。云姐问我:你给它买的什么?我说半只烤鸽子,敢不敢让它吃?我打开便当盒,云姐看了看,从茶几下拿出一个塑料果盘来放地下,我把那只鸽子倒了进去。阿毛露出了一副凶相,呲着小小的尖牙扑了上去。云姐爱怜地抚着它的脑袋说,你带阿毛走,等防疫站的人走了,我就给你打电话,赶紧把它送回来,你们照顾不了它。
阿毛一口气把鸽子吃了个精光,骨头渣都没剩下,看来挺喜欢吃烧烤。我准备带它走,云姐抱着它恋恋不舍,突然笑着告诉我:邵儿,阿毛学会打电话了,叫它表演给你看看?我看看表说,来不及了,万一被防疫站的人堵住不好。云姐说那好吧,你送阿毛回来时再看它的新本领吧。云姐送我们下楼,从车窗里把阿毛放到助手座上,叮嘱我:别乱给它吃东西。我说你放心吧,发动了车子。从倒车镜里看见云姐跟我们招手,说了句什么,车窗关着,没听见。
可能是吃了烧烤的缘故,走到半路口渴起来,我找了个能泊车的地儿,下车去一家冷饮点买矿泉水。等找钱时,下意识地一转身,发现车右前门竟然开了,吓了我一跳。跑回来一看,阿毛已经不在车里了,我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它被防疫站的打狗队发现捉走了,弄不好已经打死了,不由出了一头汗。四顾茫然时,却发现阿毛正夹着尾巴往前面的花鸟市场蹿。我突然明白了,云姐那会儿说的一定是:记着锁车门,阿毛自己会开车门!
这家伙没准儿真是狼和猩猩杂交的种儿。我哭笑不得,赶紧追过去。
已经晚了,半个鸟市被阿毛折腾得鸡飞狗跳,受了惊吓的鸟雀儿拼命地往笼子上撞,眼见得就撞死了几只。这家伙一定是吃鸽子上了瘾,见到带翅膀的就没命了。我赶到时,一伙人正举着棍子边追边骂,阿毛惶惶如丧家之犬,走投无路,露出一副凶巴巴的可怜相。我赶紧拦住那些人,它趁机溜走,向我的车跑去。
是你的狗吗?他们瞪着血红的眼睛质问我。
我说是是是,不小心叫它跑了。
吓死了我的鸟儿,怎么办?!他们纠缠上了我:没看见不准养狗的通知吗?给防疫站打电话……
等等等等,别着急,吓死的鸟儿我赔。我赶紧拦住,掏出皮夹子来,把里面的钱都拿出来,大概有两千多块,一伸手全给了他们。他们静了一下,冒出一只手飞快地把钱抢了过去,然后就互相争吵起来,我趁机溜走。跑回车子那里,阿毛从车底下钻出来,我一打开门,它就蹿了进去。
穿过鸟市那个路口时,我看到那伙人身后来了一辆面包车,跳下几个穿制服戴红袖章的来。那伙人“分赃”不均,更加怨恨我,看见我的车,一齐把手臂指过来,那些戴红袖章的抬着铁笼子,拿着棍子、绳索就向我冲来,我赶紧踩一脚油门,冲了过去。
回到公司,我把车泊到地下停车场,抱上阿毛径直坐电梯去了老板办公室。吕小姐正在外间接电话,见我进来,赶紧把话筒递给我。是门卫打上来的电话,我问怎么回事,他慌慌张张地说,有一伙自称防疫站的人说咱们公司藏有疯狗,非要往进闯。我没想到他们会跟踪而来,捂住话筒问吕小姐:老板在里面吗?吕小姐摇摇头:刚出去。我吩咐门卫:谁看见咱公司有疯狗啦,你看见了吗?还不拦住他们,咱们这么大公司,说闯就闯啊,成什么了?!门卫立马气壮壮地说,是,您放心,我多喊几个人拦着,一个都不放进来!
阿毛跑过去嗅吕小姐裙子下穿高弹袜的小腿,后者大方地蹲下来,疼爱地摸着它的头。我问吕小姐:你也喜欢小动物?吕小姐冲我笑笑,慢条斯理地说,我养了两只小狗、一只猫咪。我说昨晚去你哪里怎么没看见啊?吕小姐抚摩着阿毛说,这几天打狗,悄悄送到郊区我妈妈那里了。我吃惊不小,真没看出来!我正担心门卫们只能抵挡一时,防疫站的迟早要冲进来,吕小姐出主意道,邵总助,你带阿毛去老板办公室的小套间吧,把门反锁上,他们要进来,我在外面应付。我想想,也只好这样了。阿毛鬼精得很,吕小姐一打开门,它就先蹿了进去。老板大办公室的这个小套间,平时休息用,连我都没钥匙,而且外面没有把手,门和墙壁一个颜色,很隐秘,防疫站的人不是美国中情局的特工,一定找不到我们。吕小姐带上门之前嘱咐道,千万别让阿毛叫啊。我说你放心吧,它比人还精。
我打开空调,坐到沙发上,阿毛伏在我脚边,——冷静下来,我马上想到一个问题,刚才吕小姐没具体告诉我老板去了哪里,这是很反常的。老板究竟去了哪里呢?他吩咐我带阿毛来,如果有事临时出去,不会不给我打手机的。我望望老板床头的电话——这电话跟外面办公室的电话是一条线——,老板经常顺手用这个电话告诉我一声他的动向,至少,也会留话给吕小姐转告我,但今天什么也没有。我开始担心起来,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情都很蹊跷。先是吃“串串烧”被服务小姐抢白,后来又被防疫站的追踪,现在老板也不知去向了,不知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人生真是难测呀。
阿毛却一副没心没肝的样子,刚有片刻的安全,它就得意得不行了,像个皮球一样在床上、椅子上、桌子上跳上跳下。我懒得理它,只要它不嚷嚷、愿咋疯咋疯吧。我刚闭上眼睛,想冷静思考一下,不知哪里的蜂鸣器响了起来,开始我以为是门铃,想了想这里没有门铃。四下张望,看见阿毛一只爪子按着电话的免提键,正得意地望着我,看见我注意到它,又轻轻地抬起爪子,去按号码键。我本想阻止它,想到云姐说它会打电话的事,就缓了缓,直起腰来,看它究竟会拨什么人的号码。阿毛把爪子只按了一下,响起一连串的按键音,天,原来它按的是重播键,——重拨老板打过的电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冲过去要挂电话,那边已经接听了,一个男子有些懊恼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来:喂?阿毛得意地冲电话响亮地“汪”了一声,只听扬声器里说,咦?你还在办公室养狗?
我愣在那里,呆若木鸡,一时不知该怎样处理这种局面,只听扬声器里那个声音很诚恳地说,你别跟我打哈哈了,学什么狗叫?我马上就到你公司,还是刚才电话里说的,我们银行不管谁贷的款,借贷方跑了,只有找你这个保人,你别离开啊,咱们面谈。阿毛又响亮地叫了一声,对方这回火了,大声嚷:行了行了,你现在装疯也没用了,五千万啊,你让我找谁要去?实话跟你说吧,我已经向法庭起诉你了,你要不给个说法,也别怪我无情了,你等我,我马上到,咱们面谈。就这,我挂了!
蜂鸣器嘟嘟地响了起来,阿毛抬起爪子还要去按,我赶紧抱它下来,挂上了电话免提。我终于明白老板为什么不别而辞了。企业与银行的关系向来很微妙,越大的公司在银行里的贷款越厉害,这是谁都知道的。银行这方面,对有巨额贷款的公司向来很客气,尤其我们这样的大公司,经常有银行的业务主管亲自来央求为我们贷款,所以听到有人竟然用这样的口气对我们老板说话,我震惊不小,尤其老板为此史无前例地躲出去,我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正在沉思,手机突然响了,吓出我一头汗,手忙脚乱地翻开机盖看,果然是老板的电话,我的手和声音都有些发抖。
老板,我刚回到公司,在你办公室,刚才银行……
邵儿,不要急,我正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我躲出来是因为这事跟咱们公司没关系,那笔钱是以我个人的名义担保的,银行和法院找不见我,不能把公司怎么样。大洋娱乐城的杨大洋,一年前开娱乐城的时候,向银行贷款五千万,找我做保人。这个人在黑社会混得开,当年曾帮过我的忙,我不好推辞,就为他做了保,没想到,他完全把娱乐城开成了妓院,还放高利贷,昨天被公安查封了,杨大洋一拍屁股跑了,把钱也带走了。现在,找不到他,银行就找我这个保人要钱,向法院起诉了我,检察院还以涉嫌诈骗调查我。为了不影响公司,我先躲躲的好。
我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也不知说什么好。
老板安慰我:邵儿,你不要怕,这事除了我与任何人无关,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能影响公司的正常运转,公司的事我已经做了周密安排,眼下你得赶紧再回我家一趟,把你嫂子接上,我怕银行会找上门去。
我紧张地问:老板,接上云姐去哪里找你?
老板很轻松地笑笑说,你不要紧张,可以先去郎山温泉住几天,我这边搞定后跟你联系,不用担心,一切会很快过去。哦,对了,把吕秘书带上,她知道的太多,叫法院弄去不好说。
我想告诉老板阿毛被防疫站的“追杀”的事,怕给他添心事,忍住了,说,好,我马上带吕小姐一起去接云姐。
刚挂断电话,吕小姐推门进来了,神色紧张地说,邵总助,楼下保安打电话来,说防疫站不让进门就查封公司,怎么办?
我说没事,叫他们封,自然有人处理这事,现在老板有急事,叫咱们马上去找他,你跟上我,咱们从地下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