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店很冷清,饭菜味道也一般,不过这都不重要,我们要找的就是幽静的环境,而且我的心思也不在吃东西上。尤其让我感到满意的是这里很干净,服务员的举止也很得体,不叫她们时就都远远地站着,而且不会不眨眼地盯着顾客看。我们是第一次来这里,走了好几条街道后很随机地走进这家小酒店。选择是刘小姗做出的,我猜她是被酒店门口慈祥的圣诞老人和挂满琳琅满目的小礼品的圣诞树所吸引,因为当她看到它们时眼睛里亮了一下。那个圣诞老人趁机给她摘了一双小手套,然后就顺理成章地给我们撩开店门上挂的厚重的棉门帘。我们轻轻地对视一眼,走了进去。坐下来后我又朝那深红色的棉门帘望了一眼,觉得它更像一床厚棉被——圣诞老人的棉被。
你穿得太少了,冷不冷?我像个体贴的丈夫一样问她,口气和表情都定位在一个关系亲近的人的角色上。
没事,跟你在一起心里暖和。
我很感激她的回答,下意识地扫视了一下周围。服务员都安静地靠墙站着,整个大厅里没有别的客人。刘小姗给我夹菜,我点了点头,看着她挂着笑意的嘴角说,平安夜你跑出来,你老公真的不在意?
刘小姗大大咧咧地说,晚上他在单位值班,打电话叫我找你打发寂寞呢。
我一愣:不会吧,他对你这么放心?
咱们俩的故事结婚前我都讲给他听了,我没嫁给你,他已经谢天谢地了……他现在根本不管我,我们就像“周末夫妻”,不在一起时谁也不左右谁的交往和生活,互不干涉。
你应该尽量对他好一些。我是个男人,我知道男人怎么想事情,他其实一如既往地在乎你,只不过在尽量迁就你。我真诚地劝刘小姗。她望着我,神色有点黯然,稍重的眼影使她显得疲惫。我继续说,既然嫁给了他,无论你爱不爱他,你们都是一家人了,你想过他是你的亲人这个概念吗?
我看见刘小姗似乎战栗了一下,我向她举起酒杯,我们轻轻地碰了一下。她把那点酒咽下去,洁白而坚固的牙齿咬着下唇的一边,使那里的血液渐渐退去,由淡红转为雪白。我凝视着她整齐的贝齿下那块雪白的嘴唇,她则用另一半自由的嘴低低地说,有一天深夜,我从梦中醒来,眼睛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我不由自主地去望睡在我身边的他。他蜷着身子朝我这边侧卧着,神情安详如婴儿,那张脸那么亲近,又那么陌生。我就那么一直望着他,我看见他动了一下,把头移到两个枕头中间的窝窝里。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男人其实是脆弱的,是需要保护的。这个在睡梦中向两个枕头的凹处寻求庇护的男人,我一直很可怜他,但始终没体量过他。我望着他像个婴儿一样毫无自我保护能力地熟睡着,想到此生相依为命的就是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了,而且至少他是爱我的,心中突然一热,忍不住在黑暗里向他靠了靠……
我专注地听着她说话,脑海里浮现出她所描绘的图景,但我想象不出和他做爱时她的动作和表情——一个让人无法想象出做爱表现的女人,是不是太理智了一些?刘小姗比过去美丽了许多,但她的美不是将男人拉近的魅力,而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醒。我开始明白自己为什么从没想过要跟她结合。
刘小姗说完了,脸上依然没有过多的哀伤,我忍不住说,假如咱们结了婚,我在你心目中就没这么出色了,你信吗?
她摇摇头,望着我,从云彩般变幻的眼神里看得出她飞快地动着脑子。我笑道,看来咱们之间并不了解,你对我的认识太片面,其实我……
邵哥,你在我眼里没有缺点,她打断我,固执而平静地说,我了解你,假如我有你这样的丈夫,我会是个出色的妻子,因为你让我崇拜,我甘愿为你牺牲自己。
我望着她,有一点点感动,但也有一点觉得她其实很不理智。
你能告诉我怎样去爱一个你一点也不崇拜的人吗?刘小姗无奈地笑着问,眼神明亮。我认为她此时应该望向别处,但她依然望着我:我努力过,我故意不去做好一些事,或者根本不做家务,留给他一个让我赞赏的机会,但是……多累呀,我是个女人,无法仰慕自己的丈夫,还要自欺欺人地制造假象……
这个我倒没想过。我被震撼了,下意识地说,你表姐也不一定崇拜我,她比我有能力有头脑多了,但我知道她真心爱过我,我觉得这就不错了,谁能给爱情下个准确的定义呢?
每次提到李美,我们的谈话都会枯竭。刘小姗开始专心吃饭。
买单时,我们争抢了几下,为此她嗔怒地盯了我一眼。再次走向那深红色的棉被般厚重的门帘,她昂头挺胸,高贵而得体地走在前面,我有点迎合地跟着,又一次觉得自己像个跟班,更像个被款奶养着的小白脸。因此出了门我的情绪跟外面的气温一样骤然变冷。来到街上,她放慢了脚步,尽量挨着我走,右臂擦着我的左臂。城市里到处闪烁着这个舶来的节日的彩灯,天空却依然灰暗,像我骤然低落的心情。刘小姗没有挽我的臂,好像从来没挽过,她是一个绝对对得起丈夫的妻子,但我觉得她丈夫不会相信她如此清白。一路不声不响地走到她家楼下,然后,我们站住了。
上去聊个通宵吧,我给你煮咖啡。她望着我,情绪突然很高。
不了,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快回来了,我不想伤害一个男人。
他今晚不回来。刘小姗掩饰着骤然而至的失望说。
我故意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她,研究着她的心思。面对我的试探,她忍不住笑了:你别想歪了……
没——有。我也笑起来,故作潇洒地扬扬手说,再见再见,我得回去给你表姐打个电话,平安夜她一个人在外地肯定很孤单,再见再见。
我们有点尴尬地相对失笑,然后我转身毫无牵挂地走了。与此同时我听到刘小姗的高跟鞋敲击着水泥地面的声音也在咯咯地远去,接着是哗啦啦开铁门的声音,这两种声音中间稍微间歇了一个很短的时间,它们在寒夜里都显得分外清晰。
我一直往家走,走进单元门,爬上五层楼,掏出钥匙却打不开门,才发现来到了公司,分明站在吕小姐住处的门前。怎么会来到这里,我无声地苦笑一下,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按门铃。吕小姐看见是我站在门口,有点意外地捂了捂嘴,笑了一声,心情很好地请我进去。这个单身贵族的家里井井有条,而且在家里的吕小姐比上班时有一种温软的味道。吕小姐给我冲了一杯速溶咖啡,躺回沙发上,抱着一只流氓兔,然后望着我笑,似乎有些慌乱。我知道她一定在猜测我的来意,她肯定误会了,因为我都不知道怎么会来到这里。我双手捧着咖啡杯取暖,笑着说,我记得李美原来住在这里吧?
吕小姐眼神有些黯然,看着我笑着说,我说你怎么会来看我呢,李美刚刚给我打过电话,我们聊了一个小时。
我有些意外:你们一直有联系吗?
吕小姐很超然地笑笑说,哪有,她怎么肯跟我做朋友?她只是向我打听明天的会议安排。
我沉默了片刻,不明白李美为什么不直接问老板。
你平安夜过得好吗?吕小姐的语调温柔,仿佛不是她自己。我用新奇的眼光望着她,突然极想知道这个单身女人是不是跟男人接触过,她或许还是处女。这个可能是处女的女人语调温柔表情不屑地继续对我说,你一定跟个女孩在一起过的吧,连个电话也不给李美打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尽量让表情平静地说,我跟李美不像你想的那样。
你是在为自己开脱,还是不信任我?
吕小姐把流氓兔扔一边,双臂抱胸往后一靠。我注意到她穿得很薄,乳房在毛衣后面自由地活动,看情形她一定没戴文胸。她曾是我的面试考官,又都是老板的人,开个玩笑应该不算过份,因此我不敢当真。我仍然用新奇的眼光望着她,她又抱起那只流氓兔,丝毫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而是说起她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开始这样的话题,只是依旧用新奇的眼神看着她,忘记了应该回去给李美打电话。后来她讲起一些辛酸的往事,开始抹眼泪,我只好坐到她身边去,以便给她一点安慰。我不能控制自己眼神里的对她感到新鲜的意味。她不时地注意一下我的眼神,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误会了我,因为她讲得很动情,泪花盈盈。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她的体香因为哭出的汗水而浓郁起来,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这个可能很纯洁很干净的女人脖子很白头发很黑,她看我的眼神楚楚可怜,我突然很想带有同情意味地安慰她一番。我的手指开始悸动,几次差点抬起手来去握她的光洁的小臂。我脱去了皮夹克,因为室内的暖气确太热了。她着迷于自己的讲述,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异样。我极不自然地把手放在她肩上好几次,她都没表示感谢或躲避。后来她终于无话可说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我。
我抿抿嘴唇说,太感人了,原来你有这么多的苦衷,以前我对你有太多的不了解,看来咱们是同病相怜呀。
然后我就顺理成章地握住了她的一只细长的手,她愣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我——仿佛是出于感激。我就势把这个带点傻气的女人搂在了怀里,用力地抱着她。她俯在我肩上,一声不响,我感到她试试探探地用一只手臂环住了我的腰,另一只手则用力地握着我的手。我开始吻她的脖子和耳垂,她的发香让我心中一荡,但她并不迎合我,我拿不准她是没有经验还是根本就在迁就我,于是拉开和她的脸的距离,想看看她的表情,结果发现她额头亮晶晶的,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用手为她拂开额角的散发,她愣愣地望着我,似乎不明白这是干什么。生理反应使我有点发抖,只好又一次抱住了她。这一次她开始用手轻拍我的背,像个母亲一样轻声说,好了好了,好了好了……
我突然间有点好笑,不知道这是谁在安慰谁。我一边吻着她的脖颈一边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细声说,对不起,我太冲动了,你的话引起了我的情感共鸣……
没事没事,情不自禁嘛,碰上谁也会这样。她仿佛理智而大度。
我仍旧吻着她,并且去吻她的嘴,她像个塑料模特一样一动不动地承受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安慰我。我一边战栗一边道歉,嘴没闲着,但手一直没敢去碰她的禁区。我拉过她的手放到我的大腿上说,你摸摸,我真的在发抖,我太激动了。
那你说怎么办?她突然问我,眼神无辜又迷惘:其实我早就觉得你是知音,你认为我们该是个什么关系?她望着我,等不到回答就自己回答自己说,做个好朋友吧,最好的朋友,交心的那种……要不,怎么办?
我放开她,又握住她的手说,当然是最好的朋友,真想不到最好的知音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就是就是。她笑出了声,脸上却没有笑容,汗珠使她的头发贴在额上。
我们一直回避提起老板和李美,但他们似乎无处不在,我甚至有点烦心了。
我得走了,你说的对,我该给李美打个电话,今天是平安夜,虽然是西方的节日,总是个特别的节日啊,该给她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