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要吃饭,除了西餐店已无处可去。我们坐在PizzaHut的淡绿色玻璃钢椅子上,即使在PizzaHut,这时间客人也已不是很多,甚至间或有一些空座位,就像一盘完美的围棋留出的气眼儿一样叫人舒服。这里放着轻音乐,令人情绪放松,心情变得愉快起来。
出于好心情,我赞美了刘小姗一句:你看起来比从前当实习生时漂亮了一些,更有女人味道了。
刘小姗有些得意地说,后悔了吧?当年你跟阮姐扯不清,看不上我;现在晚了,我结婚了,你想什么也白搭……
我笑道,嘿,这样挺好嘛,需要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她警告我:别想歪了啊!我们充其量只是精神恋,况且,我对你也不怎么感兴趣了。
我不想再说话,用勺子搅着咖啡。刘小姗突然笑了,她伸过手来摸了摸我骨节粗大的手指,感慨丛生地说,以前没发现,你的手真丑!她看看我,开心地笑起来,嚷嚷:知道吗?你的手是你身上最有男性特征的地方。
我意义含混地笑笑,不吭声,看也不想看她。
知道吗?你跟我弟弟长得像极了,只是你比他长得还秀气。还有,看上去你更纯洁一些,虽然我知道你是个花花肠子。刘小姗尽情地开着我的玩笑。
我不说话,一点一点呷着咖啡。我突然下定了决心,不能和刘小姗发展到和阮姐、李美那样的关系,她现在已经对我有了成见,在我面前,她不再是那个言听计从的实习女孩,而是一个和阮姐、云姐一样有着占有欲的女人。她竟然把我这个从前的老师跟她弟弟同等看待,这真是我的失败,她是了解我的,看出了我人性上的弱点,但她也误会了我,我不是个没有原则的人,只是命运太捉弄我了。
怎么啦?一直不说话。说说你那个郑小羊吧,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刘小姗研究着我。
我语调缓慢地说,她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孩,美丽,有情调,素质高,还懂点艺术,会画画,歌唱得也动人。最重要的是不俗气。
刘小姗的脸开始苍白,表情有点呆滞,像在用力招架着我的话。我被一种莫名的快感驱使着,告诉她:你根本想象不到她画得有多好!在重新找到我的线索前的那些年,她难以排遣对我浓浓的思念,就动笔画了一副卧虎图——因为我是属虎的——,有整张乒乓球台那么大。最不可思议的是,她不是用披开叉的毛笔去刷老虎身上的毛,而是用一只极细的小笔,一根一根地画那些毛,边画边数,所以那只老虎身上共有多少根毛,她一清二楚,一根不差。后来她寄了一张那幅画的照片给我,我还以为是真老虎的照片呢!
她为什么不把那张画送给你,不是为你画得吗?
……后来的一段时间内,她依然没有我的消息,那幅画由一根根的相思变成了一种巨大的折磨,——她本来指望在画完成的时候可以亲手交给我的。再后来有个商人想买那幅画,她就把它卖了……
唉,真是可惜啊!刘小姗叹口气,脸上却毫无惋惜之情。
我对她说,我有个心愿,无论那个商人要多少钱,提出什么条件,我将来一定要把那副画买回来,因为它是属于我的,是一个人对我无以计数的思念。
她怎么说?
她说为此她要攒一笔钱,买一幢童话里的宫殿那样的漂亮屋子,用来挂那幅画。那座屋子是她的一个理想,她这段时间以来每天都要去商场买一些装饰品和小工艺品之类的玩艺儿,打算将来打扮那幢为我而建的房子,她要把我们即将共同生活的地方打扮成宫殿。她买的那些小盒子已经把床下塞满了,每天睡觉前拿出来摆弄一遍……
你答应她一定会跟她共同生活吗?刘小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只是不想让她失望,她有权利生活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我不能再次去伤害她……
想不到你们这么浪漫……刘小姗有点忧伤地笑了。
她每天在电话里为我唱歌,一首接一首,她的声音好听极了……
刘小姗突然问,你听过我唱歌吗?
我一愣,反问道,你也会唱歌?我记得那年在你们的毕业篝火晚会上,你死活不肯唱啊?
那是我不想唱,其实我唱得很好。不过,我只在一个人的时候唱给自己听,唱一些我喜欢的流行歌曲,当然是爱情歌曲……我唱给你听听?一点羞涩染上了刘小姗的面颊。我有点恶作剧地微笑着望着她,等待着。
刘小姗轻轻地唱了起来,尽管戴着隐形眼镜的眼神有点呆滞,表情也有点不自然,她唱得的确不错,声音很有磁性。我突然有点鼻酸,坚持用一个情人欣赏的眼神凝望着她,希望给她一点安慰和支持。
有一些客人频频朝这边扭头观望,我才发现刘小姗越唱声音越高,几乎盖过了店里的轻音乐。我想提醒她一句,不忍,与她一同坚持着。刘小姗也觉察到了,眼珠稍稍向两边转了转,依旧无所顾忌地唱着,越唱越投入,声音继续增高。
让她唱吧,歌声一歇,她就恢复成另外一个女人了;歌声一歇,一切将无可挽回地向生活堕落,就像擦地、拖鞋,就像擦地拖鞋。
从PizzaHut出来,刘小姗仿佛大病一场,轻轻地依偎在我身上,我知道如果现在带她回我的住处,她一定顺从。但我没有,我打车送她回到她和那个我不认识的人的家所在的楼下,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下车时刘小姗问我:邵哥,圣诞节快到了,你能陪我一起过平安夜吗?
公司有个惯例,每年年终要对分布在全国各大城市的分公司的业绩和账目进行考核审查,一般都是副总们带人去,老板在家坐镇。我当秘书的时候,跟老板去过上海的分公司,那是老板惟一的一次去分公司年检,但我们并没有在分公司逗留多长时间,老板带我去上海另一家同行业的公司考察,基本上我们的时间都花在那家公司了。老板兴致很高,作为行业里的领头老大,他对那家公司的业务和管理提出了许多中肯的意见。公司的总经理亲自陪同,他对老板表现出过分的尊敬,就连我这个小秘书兼司机,也受到了很高的礼遇。我当时对老板的威望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对一些事情有疑问,比如那个总经理的名片上只有“总经理”三个字,不是常见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而他们的董事长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甚至没人提及;还有就是公司的头头脑脑都跟上他们总经理叫我们老板“老板”,前面连个姓都不加。但我的原则是不该问的决不问,直到现在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那次去上海的一个字,包括跟老板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是那次从上海回来不久,我被安排去海南,遇到了文静,回来就成了总经理助理和总经理办公会的成员。
因为是总经理办公会成员,相当于副总经理,我这次也被派去考核分公司,老板在办公会上,不动声色地安排我去广州的分公司,跟我一起去的是老板的办公秘书吕小姐。我明白老板这样安排是因为李美是那里的分公司经理,那么李美真的没有去日本,而是在广州。走之前,老板没有对我做任何的交代,我知道这是老板对我的信任。飞机上,我闭着眼睛假寐,脑海里却像海潮在翻腾,一想到要再度见到李美,我突然有些紧张,我原本以为自己把一切都看淡了,现在看,并不是这样。吕小姐坐在我旁边,问道,邵总助,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吃晕机药?我摇摇头说,没事,有点累,休息一会儿就好。这个吕小姐很有意思,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和员工都喊我“邵总”,只有她一板一眼地叫我“邵总助”,大概一来她是老板身边的人,二来还是忘不了当初我应聘的时候她面试过我。不过除此之外,她从来不表现丝毫的老资格,或者不把我这“新贵”放在眼里,我的话甚至比其他副总的话在她这里还管事。有时候我觉得她是个大学里面的好学生,有时候又觉得她高深莫测,有时候觉得她真是个女人,有时候又感觉她不像个女人。但既然都是老板身边的人,我从来也没有跟她计较过什么。
来接机的是两个女人,但都不是李美。我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两个女人里年长的那个我见过,以前是广州分公司的客户部经理,现在是分公司副总经理,每次都是她代表分公司回公司汇报或者开会,都叫她叶总,是个小巧精明的南方女人。跟叶总一起来的女孩身量很高,苗条而健美,像个运动员,穿着束腰的灰色牛仔大衣,一条青色的发带把浓密的微带卷曲的黑色长发束在脑后,双瞳略微离得近一些,使她的笑容有一种调侃的味道,她伸出手来跟我握时,我注意到她的手指细长,浅蓝色的脉管清晰可见,那手指仿佛是透明的,让我不忍一握。叶总说这是她的秘书小杨,一所著名学府的硕士生。
叶总在公司内部的酒店为我们接风,那个叫小杨的女孩只是微笑,几乎不说话,仿佛她的话都叫叶总一个人说完了。我也不怎么想说话,听任叶总和分公司的那些人极尽逢迎之辞却没有任何高兴和厌烦的感觉,只觉得这很正常,正常得让人麻木。他们轮番敬我的酒,我来者不拒,因此这顿饭吃得就很热闹。后来吕小姐认为我不能再喝了,站出来挡驾,那帮人中男人居多,于是就转移了目标,敬起了吕小姐。我其实已经醉了,坐在那里保持着一个微笑的神态,昏昏欲睡,酒精的作用,把他们的吵闹声放大了许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进入我的耳朵,让我觉得非常好笑。小杨被安排在我左首,叶总在我右首,这是一般的场面上的安排方式。叶总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她刚压低声音,就被别人搅乱了,后来她索性不说了,对小杨说,小杨,你再敬邵总一杯。小杨说,我刚才敬过了。我也说敬过了。叶总说,那就再敬一杯,难得跟邵总一起吃饭,他那么忙,一年能来几次广州啊。我摇着手纠正道,不是邵总,是邵总助,你得搞清楚。叶总笑道,管他是总还是总助,现在公司谁不知道除了老板就数您啊,您是新贵,我们巴结还来不及呢。我不爱听这话,笑笑,念了一句诗:忍看朋辈成新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