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刘小姗带着我绕超市走了一圈,存包处就在我们刚进门的入口处。我们回到起点,才进入超市。这是今天碰到的第二件耐人寻味的事情。
超市内货架林立,像一个多彩的迷宫。而且,胸前别着工作卡的便衣保安人员和买东西的顾客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分辨。
我们刚转过几排货架,刘小姗的手机又响了,她掏出来看了看,同时看了我一眼。
喂,老公?
我转向货架,边看边慢慢往前走,刘小姗打着手机跟在后面。
哦,我晚些回去,今天不在公司住,你等我吧。什么?三枪牌?大号的吧,要什么颜色?
我借拐弯的机会回头望了刘小姗一眼,——她跟老公通手机时一直望着我的背影。我想起刚才的事,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快乐,简直想大笑,我忍住了,因为周围人太多。刘小姗啪地关了手机,赶上来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以为她要挽着我走,但她又放开了,边张望边说,我老公要一套内衣,黑色大号的,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我笑笑,没说话。找到内衣货区,刘小姗边走边找。我站住了,看着她一个人顺着货架远去。一种古怪的想法抓住了我,我的思维像打了结的绳子,急于解开,却搞不清这结是怎么打的,这个结让我想到我目前的处境:我这算个什么角色?陪着别人的老婆给她老公买内衣!这种想法让我失去了平常心,我真想赶上去帮刘小姗给她老公参考一点挑选内衣的意见,以便体会一番那种极端的无可名状的乖谬感。
我挪动步子,却向后退缩着,我看见刘小姗向我这边望了一眼,她似乎被一个念头左右了一下,而那个念头同时也击中了我:要不要顺便给我也买上一套?就是这个念头让我向后退缩,我仿佛看到一秒钟后刘小姗迎上来半是客气半是亲热地问我:邵哥,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或者干脆她把两套颜色不同的内衣抱在胸前笑着走上来对我说,邵哥,我给你拿了一套白色的,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我不想让你俩的内衣一个颜色,那会让我感到难为情。
难为情的是我,我除了一迭声地推辞,同时把脸涨红了或者让表情严肃起来,心里一定还要乱成一窝草。朋友之间送件衣服应该是平常事,但我们显然不属于那种礼尚往来的朋友;给情人买套内衣更显关怀和体贴,但我们直到目前依然清白,这是我同时感到遗憾和骄傲的,而一套内衣是足够葬送掉这种清白的。那样的话,我又将陷入与又一个女人的私情中去,而真正属于我的爱情却更加渺茫。现在刘小姗的老公想要一套内衣,他老婆叫另一个男人陪着去买,——刘小姗老公得到了内衣,刘小姗得到了她欣赏的男人的陪伴,但那个男人却什么都不能要:刘小姗、内衣都不能要。——好在他如今什么都不想要。
刘小姗真的走过来了,但手里一件内衣也没拿,她得体地笑着对我说,没有他要的那个牌子的。
这不就是三枪牌的吗?我顺手从货架上拿下一套给她看。
没他要的那种颜色。刘小姗面无表情,看也没看。
这不就是黑色吗?你是色盲?我装傻,感觉很舒畅。
不是,他要的是灰色的。刘小姗不耐烦地挑眉毛说。
你明明说过他要的是黑色大号三枪牌么?我用一只嘴角笑着,同时感到心中无比轻松。
走吧走吧,管他呢!刘小姗笑起来,拉我。我顺从地跟上她走,我们同时转头望了对方一眼,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说说那个女孩的事情吧。我们像逛公园一样悠闲地并肩走着,刘小姗眼睛来回打量着两边货架上的东西,突然就说了这么一句。
哪个女孩的事情?我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
啧,就你刚才在外面说的喜欢夏天的女孩呀!想在春末夏初跟你见面的那个。
哦,郑小羊。你不是不爱听吗?
嘁,谁说我不爱听了!关我什么事呀?!你爱说不说……
望着刘小姗那故作漠然的表情,我有点好笑,但突然很想说给她听听。在说给她之前,我觉得一阵内疚和忧伤像久别的故人一样重访了我,一种诗意的愁怅赶走了本性里虚伪的炫耀。我咬咬下唇,叹了口气,感到进入了角色,然后说,郑小羊第一次给我写信时她还是一个师范学校美术班的学生,那时我也刚刚毕业分配到原来的单位,据她说是我在一本青年杂志上的交友留言打动了她,但是那是句什么样的话我根本记不得了。后来她经常给我打电话,我们一谈起来就是个把小时。我叫她别打电话了,长途话费太厉害,还是写信吧。她用快乐的声音宽解我说,没事,我们家很有钱,我爸妈每天都给我很多零花钱。我相信了她,但怕耽误她的学业,开始故意不接电话。再后来我调到驻京办事处,走的时候没告诉她新的联系方式。
怎么没听你说过啊?那她后来又找到了你?刘小姗问的时候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
是的。就在一周前,她突然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并且我很快就听出了她是谁。
她一定没有责怪你。刘小姗开始进入故事了,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没有。她说她已经参加了工作,在一个学校当教师。那天下午,她就站在冬天空荡荡的操场上用手机给我打电话,她语速极快,甚至有点语无伦次,仿佛要把这几年来没说的话一下子都倒出来。但我只记住了一件事……
什么事?快说……刘小姗站住了,盯着我。
她说其实她家里并不很有钱,她当学生时给我打电话的钱全是偷偷从家里拿的,她父母因此对她很失望,认为她已经在外面学坏了。而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个父母眼里的乖乖女……
哼,真是个傻丫头!唉,我在她那个年龄时也是这样……你怎么想她为你做的这些?是不是感到很臭美?
不。我感到很不安,我从没对谁这么内疚过……包括……我想告诉刘小姗有关文静的故事,犹豫了一下忍住了,那是个讲来很费时间的故事,而且她听了不一定高兴。
你决定报答她吗?刘小姗望着我。
我让目光到别处溜了一圈,反问道,如何报答?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女孩了,虽然她也是郑小羊,但我回报她再多,对于当学生时的那个郑小羊也没什么意义了。我陷入伤感。
你这个人就是这毛病,想的总跟别人不一样。刘小姗出神地望着我,并没有不平的神色。
我叹息一声说,唉,实际上如果以前我欠她的,那么以后我还会继续欠她的——她是长大了,但我也长了几岁,我想我们的格局,也就是说现在她眼里的我和过去的她眼里的过去的我对于她和过去的她来说是没有变化的——她从前欣赏我,以为我付出而快乐,她现在依然会这样,因此我的回报根本连她同时所付出的都无法抵消,我欠她的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无法停止……
我说不下去了,其实不仅仅对郑小羊,对文静又何尝不是这样?
你对现在的她印象如何?刘小姗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像要望到我心里。
她留给我的印象一直很好,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当这一次我们迅速地熟悉起来后,我觉得我们的心正在疏远。
为什么会这样?刘小姗的脑运转速度跟不上我了,眼中呈现一片迷惘。
她长大了,话语之间极力地想使自己留给别人的印象完美一些,我是说,她不像多年前一样纯粹是用心说话了,而是在用脑子说话,也就是说,她在下意识地表现自己。而我也是,我试图留给对方最好的印象,却不经意间包装着自己,冲淡了原本的真诚。这种表现悄悄地损害着我们两个人的心灵交流,它让我们在越来越熟悉的同时心却越来越疏远。
唉——,刘小姗不自觉地轻叹了一声,她显然听懂了,并为此感到惋惜。于是我对她说,就像你,你一定也有过甜蜜的爱情,可你为什么经常住在公司,不像谈恋爱时那样跟你丈夫那样如胶似漆了呢?——那也是因为你们已经开始离对方的心越来越远了。其实,你们的疏远是早就开始的,甚至在你们热恋之前,我是说,当两个身体越来越近时,心灵同时正越来越远。
刘小姗乖乖地听着,不说话,眼睛很亮,但脸上的表情黯然。她极迅速地笑了一下说,好了好了,不说我了,继续说你们吧。
嗯……那天郑小羊站在冬天下午的操场上一直给我打手机,直到把刚交的200元话费打完还欠了140多元,我想当她走出天黑下来的操场时,这一下午她说过的每个字都记在自己心里。后来,在一个星期内她又花了一千多元手机费给我打电话,她告诉我要这样一直打下去,而且因为能听到我的声音她对手机倍感亲切对电信局感恩倍至。
你有这么大魅力吗?刘小姗笑了:她付出这么大代价,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我反问她:你觉得呢?
爱情?还是你这个人?
都不是,是欣赏。
欣——赏——?刘小姗又跟不上趟了。
对,我欣赏她,她觉得很快乐。
你怎么知道?你凭什么这样说她?你这是在侮辱一个女孩的感情!刘小姗有点替郑小羊不愤。
唉——,我长叹一声:她说话时太投入了,就像配音演员,而我是一个最好的听众。我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情绪继续说,有一次她告诉我她对我讲话时突然感到身体不存在了,只剩了一张嘴,——而这种出神入化的境界,她说过,在她作画时曾经有过一次……
刘小姗脱口道:我明白了,可怜的姑娘,她知道自己得不到你,就像当年我知道争不过阮姐一样。
我如遭电击,突然间就明白了刘小姗当年临阵脱逃不参加考试的真正原因。我震惊地望着她,感到无端的伤感和自责。刘小姗忧伤地看我一眼,眼神柔和,她拉过我说,走吧,别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幸好我们还有在一起工作的缘分,我比那女孩幸运多了,每天能看到你。好了,咱们再转转看还有什么可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