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内光线幽暗,但每个人的脸都能看清楚,只是表情模糊。车里很挤,我们只能站在门口。我探身问司机:师傅,麻烦问一下去超市在哪一站下?
终点。司机像个回答问题的机器一样干脆利索,不拖泥带水也不改变自己的姿势和表情。
我没来得及说个谢谢胳膊就被刘小姗捉住了,她从人丛里伸出一只手来把我往里拽。我顺从地挤到她身边去。为报答她刚才这一得体而隐含着亲昵的动作,我一手拉着吊环一手轻轻地拢住她的肩背,把她在晃来晃去的人群里保护起来。刘小姗抬头望着我笑了一下,仿佛有点我从没见过的羞涩。我干笑两声,尽量让自己姿势自然一些。
汽车在冰棱满布的黑色街道上缓缓地爬着,像一艘超载的老渡轮。刘小姗跟我说了几句内容空洞的话,我看见她的眼神闪烁,同时闻到她嘴里散发出的一丝青涩的口气,我记得她从前当实习生时口气很芬芳,如今的一切都提醒我她也是个少妇了。想起在这之前我经历的林林总总,我深感命运的莫测与无常,不由叹了口气。
我刚想说几句什么,刘小姗的手机响了。手机在她手包里发出电子琴弹奏出的音乐,她把它从毛耸耸像个小动物似的手包里拿出来,然后对着它说:
喂——?
语气礼貌而柔媚,一听就是本公司职员接听电话时特有的语气。可能对方没吭声,刘小姗只好把声音提高加粗了一些。但是对方还不吭气。刘小姗把手机拿到眼前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号码,低声地骂了一句:这个死人!然后又把手机放到耳朵上大声喊:
喂,说话!
我一直望着刘小姗,并替她留心着旁边的乘客们的反应,直到刘小姗长舒一口气有气无力地冲着手机问道,你怎么了一直不说话?……什么我给你打电话?胡说,明明是你打过来的嘛!……好了不说了,我没事心情已经好多了谢谢你。……我在车上呢……不是,公共汽车,我今天想坐一回公交车,好长时间没坐过了。……我去超市买点东西……你别管了快操心回家吧你老婆一定等急了你吃饭呢……我挂了啊?
刘小姗刚开始说“喂”的时候我就把手从她肩膀上拿下来了,她打电话的时候我尽量不让自己去听,但我还是听出来她是在和一个男的说话,他们在说很私人的事情。我突然觉得她很陌生,这些年的时光像一堵厚墙隔在我们中间,我开始感到有些不舒服,一直低头望着车窗外昏黄的人行道和人行道后面亮着灯以及没亮着灯的店铺。
刘小姗打完电话边往手包里装手机边笑着说,神经,明明是他打过来的,非问我打电话给他有什么事!
我依旧望着车窗外,窗外的景物似乎一成不变不断重复出现,于是我望着窗外对刘小姗说,我怎么觉得这车就没走?你看看窗外这不像还在我住的小区大门口吗?
刘小姗歪着头看了看窗外,然后接着说她的话题:他说听见有人不停地喊喂,找来找去发现手机在口袋里喊,还以为没听见铃声呢,拿起来就问谁呀?……哈哈,这个棒锤,一定是不小心碰到了手机的重拨键,──我去你住处之前,他刚刚给我打过电话。
她的坦白让我意外,在一个男人面前毫不隐讳和另一个男人的亲昵,这是一种明显的客气和见外。我开始后悔陪她出来,笑笑说可能是吧。这时候公交车靠站,又上来几个人把刘小姗往我这边挤,我只好又伸出胳膊去拢住她。望着刘小姗重新泛起羞涩的笑脸,我也开始没来由地笑起来,同时忘记了刚才打电话的事,甚至在那一刻,所有的阴影都从我心头消退了。
又到一站。刘小姗旁边坐着的那个人要下车,她不得不再次向我靠近,我几乎完全抱着她了。那个人下去后刘小姗后边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抢先坐了那个空出来的座位。我和刘小姗相视一笑,她稍往后靠了靠但没有离开我的怀抱。我们开始无话可说,都把脸扭向车窗。我们都明白只要扭过脸来可就脸贴脸了,我们都没有那么去做。
又到一站。抢到座位的那个戴眼镜的女人站起来拼命往门口挤,我就势推了推刘小姗的肩膀说,快坐下,站得难受吧?
刘小姗低头看看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又抬起头来说,算了,我不坐了,叫别人去坐吧,站着挺好。
我在昏暗中望着她的笑容,同时感到心中一热,不知该把手放下来还是一直这么搂着她。刘小姗又扭过头去冲身后一位穿运动衣的小伙子说,你坐吧。
小伙子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们,然后摇了摇头说,我不坐。
然后小伙子又冲他身边一位穿军装的说,你坐吧。
穿军装的也看了我和刘小姗一眼说,我不坐。
我和刘小姗是离那个座位最近的,它简直就在刘小姗的屁股底下,我们不坐,远处的人想必找不到理由过来坐。
那个座位就一直空着,虽然车厢里一直很挤。
我和刘小姗相视一笑,有点尴尬又有点心照不宣。我觉得最尴尬的还是那个平时被人的屁股抢来抢去的座位,它在逼仄的空间里空荡荡地显得那么不正常。我想把手从刘小姗的肩膀上放下来,但它好像被胶在了那里,我觉得把它放下来准会连带扯下刘小姗的一块皮肉。我不敢轻举妄动,又不甘心手足无措,只好跟刘小姗谈那个似乎在反证着什么的空座位,我说,我很喜欢这种情形,它证明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的生活有时候也会出现反常,比如你身后那个空座位,它让我感到惊喜,你明白吗?——它让我看到了生活中的变化和出乎意料,它打破了那些束缚着我们的规律和每天重复不变的轨道,我真想不到今天会出现这么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刘小姗在我的怀里望着我笑,她转了转眼珠,似乎在回想身后那只她不好意思再去看上一眼的空座位。
直到终点,那只不幸的座位一直空着,它显得又孤傲又可怜,既与众不同又不可思议。而我一直留心着周围乘客们的表情,但没发现什么人注意地看我们,他们似乎对那个空着的座位也熟视无睹,这一切让我感觉如陷梦境,同时又像发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
终于到了,挤下车来,身上的汗一下冷凝在皮肤上,我的怀抱里变得冷飕飕的。我注意到刘小姗紧了紧大衣。从外面望去,那座超市像一座五光十色的童话里的宫殿,过多的落地玻璃窗里射出的灯光使这座建筑看上去几乎消失,玻璃墙里那夏季的森林般琳琅满目的货架仿佛置于露天之下的七彩地光之中。在我们走近它的时候,一些掩藏在外部最底层的小门才开始在光影下显现,而超市进出口挂着巨大的门帘像一个神秘的舞台,让人觉得里面绝不是从玻璃窗里能看到的那些景象。
刘小姗没有直接进超市,而是领着我绕着这座建筑转了小半圈。雪后的黑夜空气清新而冷冽,我还沉浸在公交车上那个新奇的世界里,一味地跟着刘小姗走。刘小姗把包挂在手腕上,双手插在桔红色的大衣里,她的大衣在超市里透射出的灯光中失去了鲜艳的色泽,变得黄白如一条用旧了的毛毯。我发现刘小姗好像有点胖了,这使她看上去圆润而妩媚了一些,我还发现她的发式跟以前大不一样,虽然我忘了以前她是什么发式,但觉得现在这个发型更适合她。刘小姗就这样在冷冽的空气中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风姿绰约地走着,我则稍后半步打量着她,好像一个贵妇和与她关系暧昧的跟班。
刘小姗突然站住了,问我,你喜欢冬天吗?
我愣了一下,回答,说不上来喜不喜欢。
刘小姗又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我最喜欢冬天,冬天让人清醒,让人学会忍耐和期盼。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远方的女孩,她是我早在认识刘小姗之前交的一个笔友,由于我先是离开单位到了驻京办事处,后来又来到公司,跟她失去联系许多年,但她执着地又找到了我的踪迹。就在“重逢”后的一个星期时间里,因为给我打电话她花掉了上千块钱的手机费,我劝不下她只好说,别再浪费你手机费了,我找机会去看你还不行吗?她听了又紧张又兴奋,兴高采烈地对我喊,不要现在来,现在是冬天,冬天不好,冬天多冷啊!夏天来吧,我最喜欢夏天了,春末夏初那种暖洋洋的天气,多好!我真希望在那个时节见到你!我答应了她,但不知道夏天来到的时候我们还会不会记起这件事情。我有几百张那女孩寄来的照片,很漂亮很个性的那种,可对这个远在我生活圈子之外的女孩,我们的承诺又有什么意义呢?于是我对刘小姗说,认识你之前我有个笔友,是个喜欢夏天的女孩,她喜欢春末夏初那种暖洋洋的天气,并希望和我在那样的时节见面。
我绝对想不到这句梦呓般的话让刘小姗很认真地盯了我一眼,我听见她哼了一声说,夏天有什么好,化个妆要半个小时却保持不了三分钟,眼影、睫毛膏、口红没有一样不在汗水的冲刷下让人面目全非形如恶鬼,夏天!她想在夏天见你,除非她喜欢素面朝天。
我随口回答,我想她是不化妆的。
不化妆?!刘小姗停下来望着我。
我解释道,是的,她年龄还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个学生,现在也就20岁出头吧。从我对她的了解出发我觉得她肯定不化妆,我手头有她几百张照片,看起来都没怎么化妆。
女人不化妆,骗鬼去吧你!刘小姗把这句简短而凶狠的话甩给我,快步向前走去,像是生了谁的气。我追赶着她说,你不相信?我记得你前几年也不化妆呀?
刘小姗仿佛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很远的地方喊她,脚步明显地慢了下来,最后她在我面前站定,转过身来,带着近乎严峻的认真神情问我:邵哥,你说,你喜欢冬天还是夏天?
我——?我没料到她会这样问,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为了避免伤害到她,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回答:应该说都不喜欢,我喜欢秋天,那种繁华正盛肃杀渐起的时节,她既让人充满成就感,又给人以衰败的兆示和曾经沧海的慨叹与对命运的思索……
我是问你喜欢夏天还是冬天?刘小姗打断我,她几乎是板着脸和我说话了。
我端详了她片刻,恍然大悟,不由失笑:你这是怎么啦?吃得哪门子醋?
刘小姗也觉得有些不妥,憋不住笑了,拿根手指指点我几下,扭身绕到一辆面包车后面去了。我跟过去一看:存包处。——原来她绕了这么远就是来存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