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下午,我跑回家来赶写一份报告,忘了锁屋门。那男的进来了,穿着内衣趿着拖鞋,坐到我旁边那只塑料小凳上,笑着说,我看见你的门留着条缝,以为你忘了锁门,想替你碰上,想不到你在呢。
我把文件存了盘,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支烟,点上跟他说话。我留心地看了看那个男人的长相,高高大大,相貌也说得过去,但言谈举止市井化得厉害。
我老上夜班,这还是第一次来拜访你,你每天都写些什么?
这是公司的一份报告。我搪塞他,但很给他面子,不知为了什么。
哎呀,总经理助理!他看到我桌子上的名片,拿起来瞪着眼问我:是你的名片吧?我谦虚地点点头,他咂着嘴感叹道,我这干保安的就不能跟你比,你是经理,我是看大门的,差远了。男的说完哈哈大笑。
我警惕起来,留心听他的话外之音。
你是总经理,又是文化人,文化这一套我不懂,不过我老婆懂,她在嫁给我之前在剧团工作,后来她那个剧团解散了。她的戏唱得好,琵琶也弹得不错,现在偶尔还弹弹,什么时候叫她弹给你听听?
那太好了,我很喜欢听琵琶曲。我说着,眼睛望向电脑屏幕,莫名其妙有点紧张,心里也着急没写完的报告,就把烟掐了,侧身把一只手放到键盘上轻轻敲打着。
那你忙吧,有空咱们再聊。男人很知趣地站起来,笑着跟我道别。从他的笑声里,我听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含意或暗示。
晚上,我进门就意外地看见那屋的门紧闭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难道那个男的今天不上夜班?——我踌躇片刻,把心一横,两步走上去,敲了敲门。
少妇打开门,看见是我,并不惊奇,作了个笑容说,进来坐吧。我看她的眼睛红红的,想必哭过,坐下来暗忖:难道那男的打了她?真是个小人!
出什么事了?我语调中的焦急和关切让我自己都惊奇。
没什么……少妇对我笑笑。——从弹琵琶的那晚之后,她在“没人”时从没叫过我哥,我在“有人”时也不叫她大姐了,彼此感到亲近非常,但又不由得以礼相待。
一定有什么事情,我能帮你吗?我注视着她。
少妇开始饮泣,娇弱又惹人爱怜。我心中一动,想上去揽住她安慰一番,双腿却像过了电一样麻酥酥站不起来。
你对婚姻有什么看法?少妇抬起头来,拭干泪,长出一口气瞅着我问道。
哦,我没结过婚……我始料不及。
唉——,少妇又长长地叹一口气,幽幽地说,这个世界上看上去有那么多的美满婚姻,事实上,每个人的终身伴侣都可能不是他(她)的意中人,生活就是这样让人啼笑皆非又无可奈何。
我说,所以才有那么多可以写进戏里的故事,才有那么多的人喜欢看戏里别人的故事。——我搞不清自己这是在宽解对方还是另有所指。我没来由的想起阮姐的婚姻,还有刚刚知道的老板和云姐的“冷战状态”。下班前我和老板去赴一个宴会,老板开车,我坐他旁边,老板突然就给我讲了他和云姐的婚姻现状,老板说,你没事去看看她,她见过你一次,很喜欢你。我不敢乱猜测老板的用意,但是少见地听不懂他的意思。我只有答应,同时想到了李美。
你爱过什么人没有?少妇突然问,定定地望着我,片刻又把目光移开去,似乎并不关心答案,但更像是害怕那答案。
爱过。我这样说,但我没有告诉她我刚刚爱过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正是因为她,我才变成现在的样子。奇怪的是此刻望着少妇,我同样感到了带着怜悯的爱意汹涌,有句话差点喊出来。人就是这么奇怪,我总是爱上萍水相逢的女人,而且是因为怜悯开始的。这是我的宿命。
是吗?她是什么样的人呢?少妇脸上有了点笑容,有点夸张地瞪大着眼睛。
我很想给她讲讲文静的故事,但是只冲动了一下,又打消了念头,我望着少妇,想到她和文静一样,是患有爱情病的女人。我笑笑说,其实我也搞不清那到底是不是爱情,我总觉得真爱太脆弱了,它几乎经不起任何打击和考验。
妇人望着我,很久不说话。
我也望着她,但有点躲闪。
良久,她轻叹一声说,我希望你能找到真正喜欢她而她也真正喜欢你的人。她接着说,人有时候会因为一时的空虚需要填补,或者为了完成自然或社会的使命而让自己的爱情仅仅沦为婚姻,真是太可悲了,就像要完成一个任务,那么急切地找到一个“搭档”来进入某种生活方式,这一辈子也许就与爱情和真正的爱人无缘了。就像你说的,重来就成了戏里的事情,被别人看,甚至只是看看别人的戏……
我如遭醍醐灌顶,少妇的话让我感到惊奇,一时忘了她的痛楚,接口说道,还有时候是因为想获得别的什么而牺牲了爱情,因为那个真正爱你的人并不一定适合做你的妻子或丈夫;而理想的婚姻伴侣很少是真正拥有爱情的人,他们更多的是靠感情来维持美满的家庭生活。这当然可悲,不过对个人和社会都很有益。
可你一旦发现这种可悲,并且厌倦了它呢?少妇提高了声调说,它对你已经成为一种痛苦和折磨的时候呢?!
我低头不语,我在想,爱情真是破坏社会秩序和正常生活的可怕能量。——因此我缺乏勇气去追寻它……
午夜,我在睡梦中被惊醒,心头突突地跳。惊醒我的是许多根手指抓搔在屋门上的哗嚓声,间或有一掌闷闷地拍在门上。我听见少妇在客厅里突然尖厉地叫了一声:你要干什么!接着是她跟别人较劲的喘气声。我以为有坏人进来欺负她,赶紧爬起来,伸手去摸枕头下压着的水果刀。准备冲出去时,却听见那男的气急败坏地嚷道,你走开,我要问清楚他到底有什么阴谋,他老婆再不来,就从这里滚出去!少妇叫道,你有什么资格撵走人家,这房子又不是你的,你不过比人家早租几天,自己想省房租才寻求合租的,你以为这房子是你的呀?!那男的火了:你她妈的替谁说话呢?胳膊肘朝外拐呀!我他妈早看见你跟他不对劲了,迟早你们要下毒手把老子害死了,你们就称心如意了!
然后,是难听的哭声:呜——呜呜……
老天,那男的竟伤心地痛哭起来。
我忽然想起刚刚做过的梦,在梦中我和那少妇一句话不说地狂热亲吻,疯了一样地拼命做爱,两个人都那么热烈那么投入,恨不得让对方把自己生吞了,或者一块儿燃烧了算了。醒来后心口像梗着一块石头,要不是这一通乱,我准又在被窝里睁着眼睛发愣到天亮,──我已经不至一次做这同一样的梦了,但好像每次都梦不到结局就醒过来了。
天呐,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婚姻!现在我也只想哭,别的都充耳不闻了。
就是这一段时间,公司接连发生了一些让我感到意外和困惑的事情,也许正是因为它们的分心,我和少妇的关系才终于没有进一步的发展。先是我和老板的夫人云姐之间的“私情”,不久李美又被老板“炒”了,人事部经理换成了我数年前带过的实习生刘小姗,然后我在和李美散步时掉入鱼塘差点送命,接着老板又被人陷害破天荒地让派出所带走,然后王副总和叶圆圆的私情被人制成光碟,王副总老婆大闹公司,王副总被迫出走,这都是些充满戏剧性的、根本没有预料的变化,我不知道这些事情之间有没有关联,但是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惧感却不可抗拒地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