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我就飞到了海南,住在海口一家叫梦境圆的休闲俱乐部。临走前老板嘱咐我,一定要把那十万块钱花干净。我不知道老板这样安排的用意,但我一向信任他,知道自有他的道理,就没有多问。只是突然感觉到自己变得莫名其妙,自从离开了公司,仿佛成了这个世界的局外人。
表面上看,梦境圆俱乐部的生意冷清。正是这种敝落的氛围吸引了我,我几乎没有考虑就选择了它。
这里的女侍应的装扮有些护士的味道,不同的是衣服的颜色是浅粉的,让我油然想起那天在老板的卧室看到穿粉色睡衣的李美。但她们和她们的衣服都给人以轻盈和温暖的感觉,而且她们似乎对生意的冷清不以为然。一位长着俏皮的翘鼻头的女孩优雅地迎向我,笑容和语调都有些骄傲意味地说道:您是我们今天第一位客人,欢迎您!
她的坦白叫我很舒服,我就近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用表示满意的缓慢声调说:谢谢。
翘鼻头问道,先生需要安排您的司机吗?
我说不用,我没有开车。
那先生需要些什么服务?我们各项服务都很出色,包您满意。翘鼻头热情地向我询问,其他女侍应都微笑着望着我。她们的目光清凉如水,这一点我也感到满意,于是我稍加思索说道:有没有清雅一点的房间,我刚下飞机,很需要休息。
旁边散座上闲谈的几个小伙子一直朝我这边看,这时候其中一个走过来对我说:先生请看我们这里的装饰,都是以清雅古朴为主调,我想您一定感觉到了。我这才注意到这里的墙壁、地板、桌凳甚至灯具都以原木的纹理和本色为主,只不过颜色要亮一些、黄一些。与别处不同的是,这里的光线较暗,呆的时间长一些才能够适应,看清楚一开始看不清的许多东西。而且男侍应们的打扮也很别致,很容易让人想到这里是个台球俱乐部,但是要光看女侍应,又很容易认为这里是个不错的疗养院。无论如何这真是一个别致的地方,包括女侍应的天真和男侍应的闲散都让人感到舒服。我无法掩饰愉快的心情,站起来说,不错,带我去房间吧。
男侍应拿上我的房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先生请先到休息室稍坐一下,我去安排一下房间。他轻轻给了翘鼻头一个眼色,小女孩马上说,先生请跟我来。
我们并肩走过一条摆着许多高茎花草的走廊,她把我请进一间同样古香古色的休息室,我坐到沙发上,她站在那里直接了当地问我:先生需要人陪吗?
我陪老板来过几次海南,知道这是很平常的事情,想想除了花钱也没事可干,就说,也好,你们都陪客人吗?
翘鼻头大大方方地说,是的,您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我想了想,告诉她:找个文静些的吧,我很累,不想有人吵吵,能安安静静地陪着我就行。哦,对了,个子要高挑一点,不要胖的,有吗?
有,当然有。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牛津字典般的像册来,翻到某一页,指着一张长头发的女孩的照片给我看:您看她怎么样,她的名字就叫文静。
她的名字就叫“文静”?我有点惊愕地问道。
是的,看来你们很有缘份。翘鼻头笑眯眯地看着我,试图加深我的信任。但我的确不相信,我知道假如我喜欢浪漫的姑娘,她肯定会指着另一张照片说那上面的姑娘叫“曼曼”。不过翘鼻头清纯的笑脸让我产生了侧隐之心,于是揭穿她的念头一闪而逝了,虽然我打算采取的只是开个玩笑的方式。我说,好吧,一会儿叫她来我的房间。
我上午十点钟来到梦境圆,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几个小时的休息使我通体舒泰,我感觉四肢绵软,懒懒地躺在床上打量这个房间。这里的确很清雅,除了一只沉重的原木衣柜,几乎没有什么家具,装饰也简单,好像一个有钱的年轻农家的卧室,──惟一不同的是墙上挂着一张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的微笑》。我用手掌摸了摸床单,确定是粗糙的家织布。──这可真是一个理想的休息地呀,我由衷地感慨着。
长时间的睡眠使我的脑袋有点迟钝,但我还是想起来身边应该还睡着一个人。我转动僵硬的脖子扭过头去,果然看到毛巾被下睡着一个女孩子,她的睡相不太好,毛巾被几乎没盖住她什么,露出黑色的胸衣和内裤。──或许是黑衣服的对比效果,她的胳膊和腿都显得很白,在下午拉着窗帘的光线下,依然很白。浓密的长发几乎遮住了她整个头部和大半个身体,这样子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一棵被伐倒在水边的柳树。我看不见她的脸,但露在长发外面的下巴玲珑而光洁,我伸出手去,用中指的指节轻轻触摸了一下,感觉有点滑腻。我用手掌轻握住她的手臂,她的胳膊不像别的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子那样结实,而是有一点绵软,幸好她偏瘦,所以给人不很健康,但很美好的感觉。
我静静地端详着,尽量轻地摩挲她光洁的臂。但她还是被惊醒了,用手指拢了拢头发,露出半张满月型的脸来,眼睛又黑又大,但不是很有神──我想这是刚睡醒的缘故。她有点沙哑地问我:你醒啦,你睡了快一天了。
我把手越过她的脸颊,让手指插入她的发际。她的头发虽然长,但发根很有力,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发根下的皮肤洁净而苍白。我很温柔地问道,你叫文静吧?她嗯了一声,定定地看着我。我浅笑着说,你睡得离我有点远了。她看了看我们之间宽宽的床单,也笑了,爬起来向我靠近。在她逼近我的时候,我突然被提醒了:只要我愿意,这个女孩子在一段时间里就完全属于我了,阮姐不是我的,李美也不是我的,而她却真正是我的,这是多么令人安慰的一件事情。于是我用力托住她的头,把她的嘴唇凑近我的。我用力的吻她,她的嘴唇也很绵软,我很明显地感觉到她牙齿的坚硬。
我的舌头告诉我,她的牙齿整齐而冰冷。我们像一对小别重逢的新婚夫妇,忘情地亲吻着。但仿佛就是在梦中,我的感官仍在沉睡着,没有快感,也没有激情。并且我能觉察到她的感觉也是同样,她的吻有点职业和迎合的味道。于是我放弃了,我坐起来,用手掌抚着她的长发说,对不起,我这些日子太累了。她依然定定地看着我,眼角有一点翘,睫毛显得很长。她半支起身子,握住我一只手说,你这样的人真少见,不过别担心,过几天会好些的。我望着她始终被长发遮住一半的脸庞,想拂开那头发看个清楚,但手指动了动,放弃了。屋里光线更暗了,我们都没有去开灯,我想假如我们再在阳光下见面的话,我肯定认不出她来。——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我下床穿衣服,一边对她说,我要出去一下。
要我陪你吗?她小心地问道。
不用了,你就呆在屋里,我会随时回来。晚饭我叫他们给你送来。
她没再说话,一直半支着身子望着我离开。
我关上门的时候,听见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仿佛目光被门夹疼了。
出了门我才发现自己是想去再找找大丁,如果他真在海南,我们也许还会碰上。老板安排我来这里,而且要花完十万块钱,我不太清楚他这么做的用意,但我知道老板这是为我好,在我的印象里,当老板在某些事情上遇到麻烦时,为了不牵连别人,总是给他一个堂皇的理由离开公司那个是非之地,直到他自己把问题彻底解决。我真是对老板感激不尽。惟一使我烦恼不堪的是我手上这张卡,它的意义在于我有整整十万块钱可以随便花,但我一点也不为此感到兴奋,每花一笔钱,我的心情就会坏上一些,——我并不是个守财奴,我只是隐约感到:如果我花完了这十万块,我就不再是公司的局外人了。这意味着要为某些人和某种利益牺牲自己的道德和良心。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李美对老板说了我们过去的事情,老板感到对不住我,才会为我做这么多事。那样的话,就太恶心了。我觉得老板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一个人怀里揣着一块火炭还能够谈笑风生的话,我口袋里装着这张卡就能心情愉快。但是我连心平气和都做不到,我甚至打算找个不顺眼的人打上一架。海南是个让多少人想入非非的天堂啊,可我竟然对和陌生的漂亮女人做爱这样新奇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看来我的心离地狱更近一些。
如果大丁还在海南的话,说不定我会碰上他!这个念头鼓舞着我。我上了一辆公车,拣了个靠窗户的座位,准备对这个城市的夜景进行环城观光。不知走了几站地,上来一个穿碎花连衣裙的女孩,她梳着一条马尾辫,这种装束在这个时代可不多见了,我的精神为之一振——记得李美跟我见第一面时就是这个发式,好像也是穿的碎花连衣裙。女孩在我前面的座位坐下,一阵茶香弥漫开来。我端详着她白晰的后脖颈上发际处的几撮茸毛出神。她好像有所察觉,扭过头冲我笑了一下。就在我还在回味这笑容的时候,有人不客气地把手掌拍在我的肩膀上,我一抬头,看见一个小帅哥冲我冷笑着说,喂,你是外地来的吧,思想不太健康呀!
我注视着他,看不出他有什么毛病来,只好问他:你有事吗?
他眉毛一扬说,是你有事!
我有些愣:我,我有什么事?
小帅哥不屑地指指我的裤裆处说,瞧你那德行,还装蒜!
我一低头,看见裤裆处高高地凸出一块来,前面的女孩也顺着我们的视线看下去,然后她突然骂了声:呀,讨厌!捂着自己的后脖颈跑到另一边去了。我注意到她坐在那里眼睛望着窗外,不停地用手擦着自己的脖子,好像那里不巧落上了鸟粪。
我抬头对小帅哥说,哥们儿,你误会了,这是我的手机。我伸手把手机从口袋里拽出来,把裤裆上凸起的那一块拍了下去。然后我心安理得地望着他,等着他的道歉。然而小帅哥依然不屑,他哼了一声说,别耍花招,你站起来我看看!我感到全身的血轰轰地往脑袋上涌,呼地站起身来,同时拳头打上了他的额头。他措手不及,一屁股坐到车厢地板上。这时我听见前面那女孩像哨子一样尖叫了一声,然后有人叫喊:打架了,快拨110!正好车靠站了,有人跑下去打公话报警。我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那家伙,抢出车门消失在城市夜生活的人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