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来人了,一位兼着纪检组长的副总,保卫处一位副处长,还有那位副总的司机,一共三个人,他们照例先在一家三星级酒店定好房间,然后才来办事处进行调查。按照李美出的主意,小赵把所有的事全推到了大丁身上。我也一口咬定大丁,调查组详细询问了丢车和大丁出走的经过,最后制定出一个两步走的方案:一方面向公安机关报了案,另一方面在各大报刊和电视台刊登了寻人启事。根据我提供的线索,公安机关在海南进行了秘密侦察,但是没找到任何线索,大丁从此杳无音讯,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汪洋大海里。
调查组决定暂时中止驻京办事处的一切工作,把我和小赵带回单位等候处理。由于大丁没有任何线索,这事情很长时间没有个结论,我和小赵就一直那样吊着。后来前任老总干预了此事,他虽然退了,在单位毕竟还有自己的“力量”,说句话别人不能不当回事,小赵曾经是他的秘书,于是因祸得福,被免去办事处主任,调回单位一个处当了副处长。我不能跟他比,没人为我出头说话,小赵如今也是自顾不暇,对我的事无能为力,而且我发现自从回到单位,我俩又生分起来,仿佛在办事处的那段岁月只是一个梦幻。不过到底我还是沾他的光,作为原来办事处的负责人,他被重新安排,意味着那件事已经不了了之,我虽然没有岗位,却也不再是一个被审查对象。况且有没有岗位我觉得无所谓,我从北京回来时,是给老板请过假的,单等这边事情一了就回去继续当我的老板司机兼秘书。如今这样的处境,我对单位也完全心灰意冷,递交了辞职书,当晚坐火车回北京。
出了车站,我叫出租车专门绕道办事处所在的那条街,看着办事处紧锁的大门,我不无感慨地想,这根发炎的盲肠终于被切掉了。回头再看那满街的行人,我又仿佛看见一副奇异的景象:那是一根一根的盲肠在走动。
大丁溅起的涟漪慢慢消失,生活的水面渐渐恢复了平静,我的生活却没能停止变化,我和李美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给她讲了我在单位时和阮姐的故事,也论证了我们在人生观和价值观念上的严重分歧,然后很友好地分了手。我没有多少感觉,她也没有任何悲伤的表现,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时隔不久,在公司又一次招聘员工时,李美以绝对优势拔得头筹,成为人事部的经理,很快,又成了老板的情人。世事就是这样难以捉摸,让人觉得既有趣又无可奈何。
我讲述这个故事时,刘小姗一直很专注地望着我,完了对我说,我觉得你并不了解我表姐,在我看来,她一直是爱着你的。我苦笑道,你还是那么单纯!
跟刘小姗一起招聘进来的还有一男一女,男的叫李离,女的叫叶圆圆。他们自然没有刘小姗那样的“运气”,一来就能当上人事部经理,两个人都被分配到分管企业文化的张副总手下,创办内部刊物《员工文化》,李离做美编,叶圆圆负责文字编辑。按规定,每个部门每个月都要为《员工文化》提供两篇稿子,刊物每期的头条都要发老板的讲话稿,老板很高兴,经常把李离和叶圆圆叫到办公室交流编辑思想,有时候李离来不了,叶圆圆就一个人来。老板让我也给《员工文化》写写稿子,我只好把日记里一些谈人生的文字摘抄出来,没敢直接给叶圆圆,先让李离看,没想到他很欣赏。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了朋友,以后老板再叫他和叶圆圆一起来,李离就找借口来我的办公室,把叶圆圆一个人留在老板那里。
李离比我大一岁,正好三十岁,一头长发,很有艺术家气质。我发现他对离婚后带着一个孩子的叶圆圆似乎有些日久生情的意思,就找机会劝告他:在公司最好别搞这个,让老板知道了不好。李离无所谓地说,我也就陪叶圆圆去跳跳舞,没干过别的,其实应该说是送叶圆圆去跳舞,因为我根本不会跳,每次都是坐在一旁喝啤酒。我说,干别的也没关系,别让老板觉着你们搞小圈子就行。李离说,这关他什么事啊,我还想搞个沙龙呢?我看看他,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慢慢的他就会自己明白过来。
不久,公司搬进了新落成的大楼,这是一座蓝白相间的大楼——蓝的是玻璃,白的是瓷砖——蓝色在中间白色在两边,看上去像竖起来的游泳池。因为大多公司都是租别人的写字楼,很少像我们一样拥有自己的一座大厦,因此公司的人出去总有种优越感。我的新办公室,窗玻璃是落地式的,里面有一圈银白的金属管栏杆,站在窗前,手扶栏杆,可以鸟瞰大半个城市。但我很少朝街上看,我喜欢朝大楼左下侧的那座小园林俯瞰,那里有一条人造的小溪在小树林里绕来绕去,林子里星罗棋布掩映着许多玻璃钢制造的红椅子,一天到晚有人坐在那些椅子上谈天,有月亮的傍晚,还可以听到响亮的亲吻。这里本来是宿舍区的一部分,供员工们工作之余休憩散心的场所,因为规划得太好了,附近的人把这里当成了公园,挡也挡不住,把门卫头疼死了。我有时候疲倦了,就站在这里对它进行俯视,调节我的视力和心情。
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手扶着栏杆,我每个星期三都看见一男一女站在小桥边谈天,漫不经心地像在等人,他们有时候也会激烈地争论,不过不像争吵。每个星期三的午后大约五点半钟,他们会准时地出现在园林里那座白色的小石桥边,站在那里说话,直到一个略微发福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从大楼后门走出来,然后三个人一起很快地离开那里,消失在林薮里,片刻后出现在大楼边的马路上,坐进一辆黑色宝马车里,慢慢驰出公司大门去。我总是忧心忡忡地目送着他们,我能看见有一种温柔的东西把他们拴在一起,并感觉到那绝不仅仅是友情,同时,我担心老板也会看到他们——老板的落地玻璃窗跟我的朝着同一个方向。
先头那一男一女是李离和叶圆圆,后来的那个中年男人是王副总——王副总分管人事部,除了老板,他在公司里的股份是最多的,也只有他敢在董事会和总经理办公会上顶撞老板,李美原来在他手下,两个人经常对着干。我很奇怪他怎么会跟李离和叶圆圆经常在一起,就假装无心地问了李离一次,李离告诉我:他们三个人中有两个都是第三个人的朋友,后来三个人都成了朋友,那第三个人就是李离。李离告诉我他们自发结成了三个人的小沙龙,每个星期三坐王副总的车去一家音乐餐厅吃晚饭,聊到半夜才回来。我说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共同的东西存在?李离想了想说,有吧,叶圆圆长得美,我是个搞艺术的,王总很有审美眼光,而且热爱艺术。我不大能听懂李离的话,不过老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果然不久就发生了那件轰动全公司的事情,比老板解雇李美还让人震惊。
公司的几位副总里,我跟王副总是交情最浅的,平时不大说话,多少偏向有些老板和李美的原因。每当他义正辞严地跟别的副总讨论老板的是非时,我都尽量躲开,避免跟他正面冲突。有时候他故意挑我在场时说老板的不是,我知道他是想让我给老板传话,全当没听到。老板在桑拿中心被警察带走的事情,我以为公司没有人知道,没过几天,就听见王副总对人半开玩笑地说,玩个女人倒没啥大不了,关键对公司的声誉有损,再这样下去,我们得考虑开董事会换董事长了吧。我忍无可忍,告诉了老板这件事。老板老半天不说话,后来对我说,我还真没小看他们,那件事果真是他们搞的鬼。我说,他们也太不仗义了,这不是害你,是对公司不负责啊。老板叮嘱我:邵儿啊,就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吧,他们不考虑公司利益,我不能不考虑啊。我很感动,老板真是宰相的心胸!
我怎么也想不到新来的李离会跟王副总成为朋友,而叶圆圆虽然来公司时间不长,已经是个名声不太好的女人,这三个人根本不存在走到一起的可能,然而他们显然成了知音,我暗自感叹:造化真是弄人,风马牛都相及了。
我劝李离不要老跟王副总在一起,李离坚持说王副总是个正直的人,我想他指的是王副总敢于骂老板。我有点激动地说,王副总是否正直,那要在假设他现在已经是董事长的前提下,李离,你看人太缺乏社会阅历,难免走眼,就说那个叶圆圆,大家都知道她没事就往老总们办公室钻,只有你视她为节烈女子,你傻不傻?李离慢条斯理地说,每个人都有毛病,叶圆圆当然也有,如果她不是个近视眼的话,长得简直无可挑剔,我就是喜欢她的知识女性的高傲气质,没有办法。我说这个女人不简单,你最好别招惹。李离却瞪起了眼睛说,你是不是喜欢她,怕我抢走?我哭笑不得。
有一次,在李离办公室,我看到他给叶圆圆画的像:身材颖长,眉目清秀,嘴虽然大点,但唇线优美;穿宽松的衣服,行走如风,曲线隐现,半长的头发长短参差地披散着,遮住了整个肩背,举止之间飘飘然有仙姑之姿。我不由想到叶圆圆跟人说话时的神情,面含浅笑,加上好听的女中音,是典型的白领丽人。我见过叶圆圆的儿子,已经会踢足球了。不过我看不出来叶圆圆对李离有什么好感,总觉得她和王副总是拉着李离做幌子,可是李离执迷不悟,认为他们三个之间是很纯洁的知己关系。
在公司里,李离、王副总、叶圆圆都是很出众的人物,三个人一起显得很扎眼,这是公司以前从没出现过的风景。但他们这道风景仅仅维持到立秋前夕,没几天那件轰动公司的事情就发生了。
事情发生在星期六,我正陪老板打保龄球,李离打电话来说出事了。据他说,早上叶圆圆的前夫照常去她的住处接儿子出去玩。他打开门,看见儿子坐在床上,裹着一条毯子,却不见他前妻。他问儿子:你妈妈去哪里了?儿子不吭气,扔掉了毯子,叫他爸给穿衣服。就在他熟练地给儿子穿衣服的时候,那孩子说,我看到有人欺负我妈妈。那个做爸爸的男人手上停了一下,重重地嘘了口气,继续他的工作。孩子抬头瞪着他,喊道,你听见了吗?他爸只好又停下来,摸着他儿子的脑袋说,你妈不让我管她的事。孩子说,你们干吗离婚,真讨厌。他挣脱了他爸,又用毯子盖住了自己。他爸去拉毯子,他却蹬了他一脚喊道,走开,我讨厌你们!那位善良的爸爸就真的走开了,他走到对面房间,仰面躺在前妻的床上,打算让儿子自己消消气。他无所事事,用手指划着床头暖气片外面的雕花木纹,然后他发现一个小格子里塞着一枚大扣子,坐起来仔细看了看,决定把那枚扣子抠出来,就找了一把小工具刀,开始抠那枚的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