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叶孤城的天外飞仙,白云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中充满了失望,他不再说话,只是挥了挥刀。
这一刀并不是千式归一的神刀斩,却也仍是如意天魔连环八式中的一式变化。威力自然较之差了很远,但在白云生手中使出,却仍是天下无双的刀法。
堂堂叶孤城竟然没有接住这一刀。
他的剑光崩溃了,接着,人头与手中的宝剑同时落在了地上,无头的尸体抢出了几步才朝前栽倒,沿着光滑的琉璃瓦滑了下去。
世上岂会有这么弱的“叶孤城”?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全都怔住。
这一战本已波澜起伏,随时都有变化,现在居然又急转直下,就像是一台戏密锣紧鼓响了半天,文武场面都已到齐备,谁知主角刚出来,就忽然草草收场,连敲锣打鼓的人都难免要失望。
围观的众人终于明白过来,白云生之前竟然说对了。
站在众人面前的还真是个冒牌货!
他又是谁?
那个真的叶孤城又身在何处?
陆小凤最先反应过来,纵身扑出,一把将还在琉璃瓦上滚动的人头抄在手中,提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借着明亮的月光,他发现人头的脸上竟然带着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
他顺手揭下。
不仅是他,围过来的那些人全都惊呼出声:“唐天纵!”
竟然是传说中那个在风华楼用暗器伤了叶孤城的唐门高手!
众人诧异之余,不由得心中更是疑惑。
真的叶孤城哪里去了?
“不好!”
陆小凤与魏子云似乎同时想到了些不好的事情,纵身朝着皇宫大内的深处扑去。其他人也纷纷跟了上去。
明月当空,白云生不疾不徐的走着,他并不着急,因为他早就清楚了这一切,也知道叶孤城正在谋划些什么。
他正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杀皇帝!
皇帝的死活本来跟他没有任何的关系,叶孤城无论成功与否,他也根本不在乎。
他唯一在乎的是,他并不喜欢被人利用。
叶孤城无论做什么,都无疑拿他当傻子耍。
两人的决斗应该是神圣的。
他很清楚,从他快速杀死唐天纵的那一刻起,叶孤城的计划就几乎没可能成功了。
唐天纵并没有给他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南书房中,皇帝端坐在龙案后,面色苍白,一颗心如同堕入了冰窟,连指尖都在发抖,神情却依旧威严不坠。
他对面站着一个人,这年轻人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同样的身材,同样的容貌,身上穿着的也正是他的衣服。
“袍色明黄,领袖俱石青片金缘,绣文金九龙,列十二章,间以五色云,领前后正龙各一,左右及交襟处行龙各一,油端正龙各一,下幅八宝立水裙左右分开。”
这是皇帝的朝服。
皇帝是独一无二的。是天之子,在万物民之上。绝不容任何人滥竿充数。
可现在南书房中却站着两个皇帝,同样漠然的表情。
只有宫内的大总管王安,才能分辨出真伪。
王安七岁净身,九岁入宫,皇帝还在东宫时,他就已经是皇帝的心腹亲信,可是现在他却站在了另一位皇帝的身边,脸上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诡笑。
他们一个是真正的皇帝,另一个则是平南王世子。
王已非王,贼已非贼。
他们两个人当中,只有活着的人才是皇帝,而死去的那个人自然是平南王世子了。
至于真相如何,其实有时候并不重要,就像现在,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因为太和殿的决战,南书房的大部分守卫近乎被抽调一空,聚集在了太和殿处,魏子云与殷羡他们几位大内高手也全都被决战吸引了过去。
南书房的守卫此刻属于最为空虚的时候,平南王穿着皇帝的朝服出现了。叶孤城也于此处现身出来,杀光了皇帝身边最后的护卫高手。
皇帝本就被人称之为孤家寡人。
而现在,他也体会到了孤家寡人的真正滋味。
他似乎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叶孤城的剑已经挥起。
然龙身可灭,龙威却屹立不倒,剑光与殿中的灯烛一起闪烁,同样的冰冷,皇帝目光却很平静……
月满中天。
今天的月儿,似乎比以往任何中秋的时候都要圆。
秋风中浮动着桂子的清香,桂子的香气之中,却充满了肃杀之意。风从窗外吹进来,月光从窗外照进来,风和月同样冷。
剑更冷。
冷剑刺出,热血就必将溅出。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个人忽然从窗外飞了进来。
他的身法比风更轻,比月光更轻,可是他这个人在江湖中的分量却重逾泰山。
天上地下,只有这个人,才能阻止叶孤城已将刺出的一剑。只有这个人,才能使叶孤城震惊。
“陆小凤!”
叶孤城失声而呼道:“你怎么会来的?”
陆小凤眼神晦暗,“因为你来了。”
叶孤城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何必来?你又何必来?”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来,我不必来,只可惜我们现在都已来了。”
叶孤城道:“可惜。”
陆小凤道:“实在可惜。”
叶孤城再次叹息,手中的剑忽又化作飞虹。
一剑东来,天外飞仙。这飞虹般的剑,并不是刺向陆小凤的。
陆小凤闪身,剑光已穿窗而出,他的人和剑,已合而为速度,不但是种刺激,而且是种很愉快的刺激。快马、快船、快车和轻功,都能给人这种享受。
可是,假如你是在逃亡,就不会领略到这种愉快和刺激。
昔日的叶孤城,是一个很喜欢速度的人,在海上,在白云城,在月白风清的晚上,他总是喜欢一个人迎风施展他的轻功,飞行在月下。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觉得心情分外宁静。
此时正月白风清,此地乃金楼玉关,他已施展他最快的速度,可是他的心却很乱。
月色凄迷,仿佛有雾,前面皇城的阴影下,有一个人静静的站着,一身白衣如雪。
叶孤城看不清这个人,他只不过看见一个比雾更白、比月更白的人影。
但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刀气,就像一重看不见的山峰,向他压了下来。
他的瞳孔忽然收缩,肌肉忽然绷紧。
除了白云生外,天上地下,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给他这种压力。等到他看清了白云生的脸,他的身形就骤然停顿。
白云生有刀,刀仍在鞘,刀气并不是从这柄刀上发出来的。
他的人比刀更锋锐,更凌厉。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就像利锋相击一样。
他们都没有动,这种静的压力,却远比动的更强,更可怕。
一片落叶飘过来,飘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立刻落下,连风都吹不起。这种压力虽然看不见,却绝不是无形的。
白云生终于开口:“你来了。”
叶孤城道:“你在等我。”
白云生道:“不错。”
叶孤城道:“你知道我会来。”
白云生再次点头,“是。”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空气的密度都似变得更加的凝重浓稠了,周围飘动的白雾也仿佛已变得重逾铅汞,半晌,白云生道:“你剑已在手。”
叶孤城双目好似点亮了两颗寒星,说道:“你的刀亦在手。”
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叶孤城剑已在手。
就在这时,剑已飞起,却不是叶孤城的剑。
他回过头,才发现四面都已被包围,一众大内侍卫几乎叠成了一圈人墙,数十柄寒光闪耀的剑,也几乎好像是一面网。
周围不但有剑网,也有枪林,刀山。
金戈映明月,寒光照铁衣,紫禁城内的威风和煞气,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一向冷静镇定的魏子云,现在鼻尖上也已冒出了汗珠,手挥长剑,调度全军,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叶孤城刹那,沉声道:“白云城主?”
叶孤城点头。
魏子云道:“城主在天外,剑如飞仙,人也如飞仙,何苦自贬于红尘,作此不智之事?”
叶孤城道:“你不懂?”
魏子云道:“不懂。”
叶孤城冷冷道:“这种事,你本就不会懂的。”
魏子云,“也许我不懂,可是……”
目光如鹰,紧随在魏子云之后的“大漠神鹰“屠万,抢着道:“可是我们却懂得,像你犯这种罪是千刀万剐,株连九族的死罪。”他虽然以轻功和鹰爪功成名,中年之后,用的也是剑。
他的剑锋长而狭,看来和海南剑派门下用的制式长剑差不多,其实,他的剑法却是青城真传。
叶孤城用眼角看着他的剑,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屠万怔住,他听不懂这句话。
叶孤城道:“练刀不成,学剑不精,竟敢对我无礼,你犯的也是死罪。”
屠万面色更加阴沉,剑锋展动,立刻就要冲上去。
他一冲上去,别人当然不会坐视,叶孤城纵然有绝世无双的剑法,就在这顷刻之间,也得尸横当地,血溅五步。
可是他还没有冲出去,已有人阻止了他。不!应该说是一柄刀阻止了他。
刀的主人叫做白云生。
寒光一闪,刀气纵横,于地上划出了一道深深地痕迹。
屠万身势在刀痕前停了下来,不解的看着白云生。
“三少这是何意?”一旁的魏子云问道。
白云生轻松写意的提着刀,平静的道:“我若与叶城主刀剑联手,普天之下,有谁能抵挡?”
没有人。
这答案没有人不知道。
也没有人会想要知道。
魏子云吹了口气,鼻尖上又有汗珠沁出。
白云生目如针尖,死死地盯着他,道:“我的意思,你是不是已明白?”
魏子云摇摇头。他当然明白白云生的意思,却宁装作不明白,他一定要争取时间,想一个对策。
白云生道:“我七岁学刀,七年有成,平生杀人无数,至今却罕逢敌手。”
叶孤城忽然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萧索的道:“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人在高处的寂寞,他们这些凡人又怎么会知道呢?你又何必对他们说?”
白云生目光凝向他,眼睛里的表情很奇怪,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今夜是月圆之夜。”
叶孤城道:“这里是紫禁城。”
“你是叶孤城。”
“你是白云生。”
“你掌中有剑。”
“你掌中有刀。”
白云生笑了,“所以,我总算已有了对手。”
魏子云鼻尖再次冒汗,抢着道:“所以你不愿让他伏法而死?”
屠万道:“难道你连王法都不管了么?”
白云生抬眼望着空中的明月,悠然的道:“此刻,我但求与叶城主一战而已,生死荣辱,都已不放在心上。”
魏子云道:“在你眼中看来,这一战不但重于王法,也重于性命。”
白云生并没有看向他,目光依旧幽幽,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得一知已,死而无撼,能得到白云城主这样的对手,又有何求?”
对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说来,高贵的对手,实在比高贵的朋友更难求。
看他脸上那种深远的寂寞,魏子云的表情也变得很奇怪,不禁叹了口气,道:“生死虽轻若鸿毛,王法却重于泰山,我虽然明白你的意思,怎奈……”
白云生神情蓦地一冷,道:“难道你逼着我让他先闯出去,再易地而战么?”
魏子云双手紧握,鼻尖上汗珠滴落。
白云生冷冷道:“这一战势在必行,你最好赶快拿定主意。”
魏子云无法拿定主意。他一向老谋深算,当机立断,可是现在,他实在不敢冒险。
忽然间,一个人从枪林刀山中走出来,看见这个人,大家好像都松了口气。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这种事下决定,这个人就一定是陆小凤。
仿佛有雾,却没有雾。明月虽已西沉,雾却还没有升起。
陆小凤从月下走过来,眼睛一直盯着白云生。
白云生不看他。
陆小凤忽然道:“我们已经不是朋友。”
“不错。”
“可我还欠你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