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围绕,看不清来人,只觉颈上金属有冬天的温度,在想象中寒光毕现。
“ID?”
“绵绵羊。”
“……进去吧。”
气温恢复如常。
向前踏出一步,迷雾散去,眼前是一片废弃的工厂区。谷歌地图上没有关于这片区域的三维影像,这里也是联合政府严密封锁的隔离区,据说日夜都有士兵把守。可是,她进来的时候,没有见到半个人影。
掏出手机,信号满格。
也是,就算是隔离区,也没有屏蔽卫星信号的必要。在大家心里,这里一直是无人区来着。
“羊咩咩?”她犹豫着出声。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就连阻拦她的人,一时间也不知道在哪里。
太静了。
无风。
树因为污染都干枯了,一些树枝折断成危险的角度,摇摇欲坠。
对小绵羊的担心超越了对未知的恐惧。
她放开喉咙:“小绵羊?!羊咩咩?!你在哪!”
“咩~”轻不可闻的声音从遥远处飘来,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确认了声音的方向,她小跑起来。
“咩咩?!”
“咩~”
“咩咩?!”
“咩~”
她玩过地铁跑酷,也玩过神庙逃亡。这类游戏,好玩是好玩,就是容易腻,而且越往后越难,手残党克星。
这里,虽然没有追着她的黑乌鸦,亦或是要暴揍她一顿的大爷,莫名的恐惧却还是追随着她,她停,它停,她走,它走。不远不近的距离,压迫感十足。
她咽下口水。找到咩咩就立刻回去。她对自己说。这个鬼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一个转角,她瞥见了那一抹小小的洁白。找到了!
“咩咩!来!”她朝天空伸出双臂。
“咩~~~~”小小的洁白以小于重力加速度的速度飘落,准确无误地落在她怀里。
小羊亲昵地蹭蹭她,挣扎一番后站起来,在她脸上落下轻柔的吻。
恐惧消除了。
只要羊咩咩在,好像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揉揉小羊毛茸茸的脑袋,也在它头上印下她的印章。
小羊快活地扬起嘴角,开心极了。
有声响让她立刻警惕起来。
她搂紧小羊,聚精会神,身体摆出防御姿态。不经意,能力效果大范围持续散发中。
脚下的柏油路面逐渐分离崩析,小的石块快速开裂粉碎,树干的表层也渐渐化为粉末飘落,落在她头上,面前,厚厚的一大层。
她没有发现,随着树皮的消逝,她头顶上的树枝,角度越来越危险,即使无风,也在缓缓摇曳。
终于,“咔嚓”一声,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只觉得光线一暗,便失去了意识。
……
睁眼,对上的是泰迪熊关切的眼睛。
脖子应该是被东西支起来了,感觉很奇怪。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给宠物带的伊丽莎白圈。目的是防止宠物舔舐伤口。
“嘿,你好。”她笑着和泰迪熊打招呼。
泰迪熊疑惑地歪着头,思索一会,收回了头。
她挣扎着坐起来。
小羊就趴在枕头旁边,小小的一只,毛发和床单一样洁白。
就算有专业的仪器,意料之内的消毒水味,她也一眼认出——这绝对不是正规的医院。
光看这只穿着护士服的泰迪熊就知道了。
护士帽的两侧加了口罩的挂线,挂在耳朵上。小巧的护士裙,紧紧地套在它身上,就像,小孩子画的火柴人——四肢和躯干都是一根线,只有拳头的脚用圆圈代替。哦,还有头。
泰迪熊走到床头柜旁边,拿起一根针管,尝试着扎到某个小药瓶里。一次,失败,又一次,还是失败。
她眼睁睁看着泰迪熊用它毛绒绒的压根拿不稳针管的手试了不下二十次,针头都弯了,还是没成功。
看泰迪熊依旧兴趣不减,耐心十足,她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醒得早。
“给我吧。”她说。话虽客气,手上动作可是一点不客气。她一把抢过泰迪熊手里的针管和小药瓶,放在阳关下阅读上面的字迹。
——生理盐水
——0.9%葡萄糖溶液
泰迪熊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转身走出了房间,只留下她一个人兀自懵逼。
她拿下输液的玻璃瓶——果不其然,又是“0.9%葡萄糖溶液”。
她愣了两秒,然后毫不犹豫地拔出了针头。
这一拔不要紧,她才发现,针头压根没有扎进去,她觉得凉只是因为,溶液都被棉花吸收了,而溶液蒸发吸热,才让她觉得有那么一丝凉意。
她摸摸脖子上套着的东西。果然,压根没合上,轻轻一扯就下来了。
这怕不是家黑店吧?用泰迪熊当护士,技术还这么差,就不怕被查到蹲号子吗?
她一脸后怕地摇摇头。
诶,等等。泰迪熊?那不也是毛绒玩具吗?怎么?!
她抱起小羊,冲出房间。
透明的玻璃墙,阳光照的整个大厅温暖如春。一个个毛绒玩具都在忙碌,运东西,修补装备,为同伴缝补伤口,种植蔬菜,包装产品。空气里满溢着阳光的气味,她很喜欢。
虽说有一种说法是——这是螨虫被杀死的气味。不过,她还是坚信这是阳光的气味。只有在阳光下,羊咩咩身上才会有这样的味道。
“咩~”小羊轻叫,挣脱了她的怀抱,混入了毛绒玩具的大军。
大概是场面太过温馨,她居然没有一丝危机感。
“啊!你醒了!”
脚步声渐近,她紧张地转过身,望向来者。
“看来大毛照顾得不错啊。晚上加鸡腿!”来者是个看样子超不过20岁的少年,样貌清秀,笑容明丽,是偶像剧中白月光的人设之一。他亲昵地摸着泰迪熊的头,把它的护士帽弄得乱七八糟。
“你是?”她斟酌着开口。
“啊,我是甘地。没头发的肝帝。是今天的巡逻组长。你呢?”少年双眸清澈如水,让她想起动物园里仰头吃草的梅花鹿。
“我是千裳。那个是小咩。”她指着玩偶堆里的那抹洁白。
“哦哦,是小咩呀!好可爱!”少年从玩偶堆中精准地拎起小咩的脖颈,不顾它“咩咩”地抗议。
“它是我老婆。”千裳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
闻言,甘地动作一顿:“啊,是,是老婆啊,抱歉,僭越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笑容里写满了尴尬的无所适从。“啊,那个,我带你见见其他人吧。”
大厅,是玩偶们的主场。
而人,住在类似储藏室的房间里,一层两个房间,一共五层。其中七间都有人住了,还有两间是真正的储藏室,空着的恰好一间。
休息室,在大厅的入口处,兼有门卫的作用。
推开休息室,一股呛鼻的酒精味扑面而来。
屋子里只有四个人,两男两女。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个就是我们的新同伴,千裳。”
“哦,那个你从教会手里抢下来的?”御姐喝一口酒,语气里带有酒精的辛辣意味。
甘地尴尬地挠挠头:“这,这……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叫抢呢!你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
大叔嘿嘿一笑,笑声是看动作片时才会发出的猥琐声音:“甘地,你知道抢字的四种写法吗?”
“我知道我知道!”看样子只有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举手喊到:“偷,拿,窃,借。对不对?”
大叔和御姐都笑成眯眯眼。他们伸出大拇指,朝着甘地:“你,真,棒。”
休息室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甘地尴尬地咳嗽两声。他指着御姐:“这位是风铃,”转向大叔“这是理理子”,男孩“这是杰森”,还有一直没有参与讨论的双马尾程序猿“这是朝奈。”
风铃,锂离子,杰森,朝奈。
“你们好。”千裳挂上标准的礼貌性笑容,嘴角扬起45°,露出八颗牙。
风铃:“别给我露出这种笑容,恶心死了。既然来了这里,就知道回不去了吧?知道就给我把这里当家。对家人也要假惺惺地微笑吗?”
“家人之间也要保持礼貌才对吧?”千裳道。
“你!”
“啊,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不然等潮汐回来大家都不好过。”甘地劝阻道。
“哼。”风铃气鼓鼓地背过身去,光滑洁白的后背露在面前,让人好一阵遐想。
“风铃喜欢潮汐,”甘地小声解释道,“只要她和别人起矛盾,用潮汐压她准没错。”
这是这里人尽皆知的事,甘地不觉得需要背着风铃说。而压低声音,只是礼貌性地回避。
千裳点点头。“还有一个是?”
“白夜。他去购买必需品了,大概今晚就会回来。”
“我需要做什么吗?”
甘地摸摸头,觉得自己的头发又要少好几根了:“嗯……要么,你去看一下玩偶厂?啊,差点忘了!”
他咳嗽一声,五人都站起来,就连朝奈也放下了鼠标,任由白字在屏幕上一行行滚动。
五人异口同声道——
“欢迎来到玩偶之家。”
……
玩偶厂在地下。
与大厅的明亮整洁不同,这里,更像是真正意义上的工厂,还是做灌肠的那种。
这里本来就是工厂,也因此留下了不少废弃的机械。
现在,这些废弃生锈的架子上,原本的灌肠变成了一个个制作粗糙的布偶,都没精打采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每隔几步,地上就会出现一个小瓦罐,里面放着中药,精油,宝石,和不明觉厉的虫子尸体。
千裳立刻明白过来,这里是“制造”玩偶的地方。
曾经有一个毛骨悚然的问题,困扰了多少人多少个夜晚。
人无心,能活?
多少人因为这五个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甚至梦中惊醒。
但在千裳看来,这个问题本身是没有意义的。
就像那个愚蠢的奥数题“小明今年的年龄是妈妈年龄的1/3,12年后是妈妈年龄的1/2,请问小明的妈妈姓什么”亦或是孟老夫子的神奇逻辑“背着泰山跨过北海是真的做不到,给长者弯腰是你不愿意做,所以你有能力行王道,但是你没去做。”然而,存在即合理,上帝不喜欢逻辑。
什么是人?生物意义上的人?还是指人性?“你简直不是个人”这句话里的“人”指的是生物意义上的人还是人性?
心,何为心?心脏?人工心脏算不算“心”?心意?心思?还是什么?
没有明确的指向,就来提问,不是在玩文字游戏就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无论人无心能不能活,玩具有了“心”却是的的确确地活过来了。
小咩就是证据之一。
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毛绒玩具行动的时候也会产生能量损耗,转化成不可再利用的内能。那么,它们的能量是从那里来的呢?黑暗如这个工厂,一些玩偶的四肢依旧在抽动。
难道是红外线?毕竟所有物体都在施放红外线,而且红外线也的确是能量的传递方式之一。尤其是内能。亦或是其他的波?
想不懂。
至少以千裳十六年的知识储备量,还不能发掘它的本质。
在人类弄清楚很多事物的本质前,他们就已经依靠他们掌握的规律使用它了。人类真的不是一个眼光长远的种族。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大部分人类拒绝承认“它们”的存在。他们认为,“它们”是邪恶的,“它们”的存在是超出人类理解的。于是,他们否认了“它们”。
口口声声说着“存在即合理”,到头来,直接否认了存在。
好心急,好算计啊。
这也是千裳为什么来到这里。
玩偶之家的名字,她或多或少也听过一耳朵,据说是教会的半个朋友,和联合政府的关系不怎么好。
介于联合政府的稳定性和大众传媒强大的洗脑能力,人们的情感渐渐麻木。他们习惯于用自己已知的东西去解释未知,却拒绝对未知加以深思。那些抑郁症患者,就连他们自杀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自杀,是身体的反叛还是潜意识的背叛。社会一片和谐美好,其乐融融。正室和小三发布会上握手言和,暗地里是泼妇间的对决;竞争伙伴说着公平竞争,背地里却争相贿赂对方的律师。
那个徒手爬上电视塔的疯子曾经说了一句话,千裳十分认同——“在这片土地上,机器都比人有感情。”
于是,就因为她在笔记本扉页上写下了这句话,她就受到了校长的特殊关照,整整一个月,风里雨里,校长室里等你,还有热茶哦。
她受够了。
比行尸走肉得活,她更想像个疯子一样地去死。
可她终究是没有。
因为小咩,因为,玩偶之家。
千裳掏出手机,信号受到静电屏蔽的影响只剩下两格,网速也差多了,勉强能使。
微信里,一个个小红圈里写着一到三不等的阿拉伯数字,弄得人心烦意乱。
算了,群发回复一下吧。
就算是,告个别。
拆下手机卡,集中注意把能力施放范围控制在芯片周围。
铜绿的生成,需要水,氧气,二氧化碳。真巧啊,这里全都有。
当芯片完全被绿色覆盖,她停止了施放。大拇指和食指夹住芯片两端,轻轻用力。
不太清脆的响声伴随着碱式碳酸铜粉末的脱落。
她突然想起铜绿也是孔雀石的主要成分,要是尝试一下人工合成或许还能赚一笔。
然后呢?氪金?买衣服?买最新款电子产品?
索然无味。
一扬手,铜绿集成芯片就以离心率为1的圆锥曲线在空中运动,初速度不知,方向不知,也就不知道飞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