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渚流湘。
长兴四年,我二十六岁。
这一年,荆南王高从诲劫夺了楚王马希范向朝廷进贡贡品,朝廷与荆南用兵,我作为随军医工应征入伍。朝廷预备攻打荆南的江陵城,先声夺占了附近的江津村,并驻军在此。
江津村在唐末黄巢之乱时,曾由乡绅出资建过要塞,所以周围建有土墙,可攻可守,而周围青青田野,战火一触即燃之势。
其实,自唐乾符五年黄巢之乱以来,天下间的战火就再也没有熄灭过……
天佑四年,朱温篡唐为帝。没几年光景,便被他儿子朱友珪所弑,没几个月,三子朱友贞又杀朱友珪,夺得皇帝位。
龙德三年,河东节度使李存勖击败朱友贞主力,攻入梁都开封,朱友贞自戕。李存勖复唐国号,定都洛阳。
此时,幽蓟以北,尽归契丹;河套以西,落入回鹘、吐蕃之手;江南各地,藩镇割据,自立称王。千里沃野,一片哀鸿,白骨森天,人皆戴孝,几乎是整个华夏的景象。
江津村民听说有战事,能跑的便都跑了,剩下的除了不想跑的,就是跑不了的。
在江津村,我第一次看到荆坷。他和我一样都是医工队的医工。
打仗,每天都不停的有伤兵送进来,也有死亡的尸体送出去,血液的腥臭味,病变的酸腐味,扭曲的哀嚎声,汤药的甘苦辛,充斥着每一个帐篷。在里面工作的医工,不是被死亡吓得面如死灰,就是被病人散发的腥臭味熏得不停地呕吐。只有他有条不紊地照顾病人,清理他们的伤口,仿佛眼前的已经司空见惯,丝毫激不起他的兴趣。
一连好多天,我没有见过他与人说话,甚至有一段时间,我一度以为他是哑巴,但是他后来主动跟我说话了。
有一天我要给一个伤兵喂药时,他突然出现,扣住我的药,冷冷地说:“这药给他喝下去,不是救人,是在杀人!”
我也是出自医者世家,虽然医术不怎么样,但冷不丁被人这么一说,面子上确实挂不住。反驳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以为你是大夫吗?这可是大夫开的药,你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医工,哪来的底气对大夫开的药品头论足。”
他说:“这药,方子没有问题,但是你在煎药过程中,却混入了一种毒草,现在这药已经是碗毒药。”
他说的煞有其事,我也有些拿不准。抓药时,确实只看药名便抓了,没有细查,但被一个医工指责出错,以后在营中只怕难以立足,只好强项不低头:“你说是毒药就是毒药?药材我是认认真真看过的,有没有混入毒药,我难道不知道,好歹我也是行医十几年……”
这么说,其实我也是心虚的。因为少时离家,家里的医术并没有学到几分,在外面游历多年,也只能在乡间做个赤脚大夫打发日子。其实好多药,我不仅不认识,连名也叫不出来。
他说:“有味毒药,叫作刺鼠尾,与柴胡的外貌、气味,很多相似,但却有毒。野外老鼠吃了它,便会毒死。”
他说的名字,我听都没有听过。但看他的目光,胸有成竹,不像是信口胡说的样子。
我认为没毒,他认为有毒。
证明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喝一口!
但我看他并不是要喝的样子……
我跟他说:“那我就喝了这碗药,证明没毒!”
不过,最后我也没喝下这碗药。因为它确实已经是一碗毒药。
荆坷拿药带着我去了粮草堆,抓了把谷子,放在显眼处,我俩躲在暗处观察,没过多久就有饿昏的山鼠过来抢食,吃了没几嘴,就扑腾几下死在了一旁。
我仿若劫后余生,而他什么也没有多说,便走了。
这事过后,几天我都没有在医工队看到荆坷,心里想跟他道个谢,却始终找不到机会。而再见到他时,已经是五天以后的深夜。
那是十五,也是大战的前夜。朝廷和荆南都不想再把战事久拖,约定明天大战。在医工队,大夫叫来了全部的医工连夜准备伤药,他已经预见明天大战会有很多人受伤、死亡,所以他必须未雨绸缪,争取让多的人活下来。
但是事情在所有人的预见之外……
当我在帐篷里,就着昏暗的灯头铡药的时候,听到外面干活的人说了一声:“你们快看,月亮变成绿色的!”
真是可笑!月亮怎么可能会是绿色的!
但是当我走出帐篷,看向天空时,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天上的月亮确实发着绿色的光,阴森诡异。
不久之后,第一个人倒下。是医工队里的一名医工。他前一刻还在跟人说今天的月亮太邪门,转眼就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口吐白沫,随之昏迷……
接着是第二个人。
第三个人……
病倒的人就像被推倒的骨牌,一个接着一个。
随着一声惨叫,晕阙的病人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们眼眶内陷,身体枯槁,双目血红,嘴里哈着黑气,见人就咬,如同活尸。他们不怕刀剑,不认生死,只要是出现在他们眼中的人,他们就会扑上去撕咬,仿佛人的血肉就是他们最美味的食物,即使用刀砍去手脚,他们还是会不顾一切向你扑来。
这一切如此之快。倾刻之间,两万军马大半变成活尸人,其他的人不是逃散,就是被他们咬死,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一时间,江津村仿佛成了人间炼狱……
我在村中被活尸人追得无路可逃,而且胸口越来越闷,眼睛也是觉得火热灼痛,神识也越来越弱……怕是我也要变得跟他们一样了吧?
在我觉得没有一丝生机的时候,荆坷出现了。但当时的他戴了一个黑铁面罩,和之前那副医工的打扮完全不一样。
他将我救走,等我醒来时,我们已经是在附近的孤山上。
他一脸平静地看着我,但我看见自己的手,竟然就像枯树枝一样,心里便明白,恐怕我的样子已经跟那些发狂的人差不多了。
我说:“你还是快走吧,我不想等下发狂了,咬你!”
他说:“放心,我会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