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德的嘴一边嚼着,一边翘起个笑模样。
“没错,司令部那边刚空出人手,上校就把她叫来了。有她在,也许能让你们两个冷静冷静。不然今后的任务,真是没法做了。”
知道“无名”的,除了我们这四个人外,就是莉莉了。行动和训练总免不了受伤,但我们身份特殊,在部队的医院治疗,多少不方便。所以上校找来了莉莉。
比我们年长两岁,却在部队里小有名气的外科医生。
从我和托卡尔进部队开始,上校为我们安排了一个又一个专职医生。他以各种离奇古怪的理由,说明我们的特殊性,让医生在不泄露秘密(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实情)的前提下,为我们治疗。
莉莉是第六任,四年前以志愿者的身份加入银翼军。与之前的医生不同,上校把“无名”的事告诉了她。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想必上校非常信任她,甚至允许她在治疗以外的时间和我们接触。
我和托卡尔的生活里,第一次走进了一个外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她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和她说话的时候,我会语无伦次,会手足无措。她与托卡尔也很要好,而托卡尔就不像我这么局促,能谈笑风生。
说起来,这小子在孤儿院的时候就特别合群。
去年,我们随部队转移到阿尔法地区,莉莉因为人手不足留在司令部。一年来,我没怎么收到她的消息。不过让杰德这么一提,那可爱的笑脸还是清晰浮现出来。
我用最快的速度吃完饭,跑向训练室。
托卡尔气不顺的时候,就会到训练室发泄一番,今天也不例外。他发疯似的向一个沙袋挥舞拳脚,最后用一记侧踢把沙袋踢得剧烈摇摆。
吊着沙袋的铁链吱呀吱呀地发出哀嚎,仿佛随时都会扯断。托卡尔站定身体,喘着气。
我走过去,把一条毛巾扔到他头上。
“使这么大劲,要是弄坏了,把后勤队长招来怎办?”
“随便,”托卡尔抓下毛巾,擦着脸,爱答不理地说,“来了又怎么样?”
“现在光情报部就够闹心了,还是少给上校惹……”
“别他妈跟我说那老头!”
“莉莉下午回来。”
我歪歪脖子,躲过托卡尔的拳头,同时抛出杀手锏。
这话果然有效,托卡尔胳膊马上放下,语气也变得轻快。
“真的?”
“少校说的,千真万确。”
“是吗,怪不得她最近发的信息……”
他嘟囔了几句,表情也不似刚才绷得那么紧,好像还有了欣喜之色,我趁机拍了拍他的肩膀。
“所以就别在这发飙了。走,去喝几杯,顺便等她。”
“好咧。”
托卡尔爽快地答应了,捡起地上的衣服,和我一起走出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忽然琢磨过来。
“她最近发的信息……”
托卡尔和莉莉,他们一直在互相通信吗?
*****
基地南面不远,有一座名叫【卡托兰纳】的小镇,居民不过六千来人,但有挺多商店,东西卖得还蛮全,比其他地方要热闹许多。
自从银翼军驻扎后,这里没再受过武装冲突的影响。所以居民们对维和部队的印象不错,会很热情地和穿军装的人打招呼,我们也把这小镇当成了战场外的乐园。
镇中心有一家小酒吧,地方不大,收拾得很干净。有时我们被派到镇里采购,会在买完东西以后,去酒吧喝点什么。休息的时候,也常会像今天这样照顾酒吧生意。
刚过午饭点,酒吧里没有几个人。我们朝老板招招手,找个位置坐下。
老板是个50多岁的大叔,留着浓密的胡子,穿着朴素干净的布衣。他冲我们一笑,用蹩脚的安格语(世界最通用的语言)向我们问好,托卡尔随口用当地的阿拉尔语回敬。
不多时,老板拿来了我们常喝的东西。我喜欢喝当地的饮料“五味果汁”,托卡尔要的是北冰山啤,他喜欢喝酒。我从来不碰酒精,那玩意会让我头痛欲裂。
“提起莉莉,你心情好了不少啊。”
各自喝了几口,我对托卡尔说道。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托卡尔挠头笑了笑,脸也有点泛红。
“还行吧。”
“那就不要记恨上校了。全团士兵都是他的兄弟,发生这么多事,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托卡尔沉默了,将啤酒一饮而尽,又要了一杯。
“阿克亚,我也不是记恨上校。不管怎么说,他把我带出那个无聊的孤儿院,这我能记一辈子。”
“那上午的时候……”
“我只是在想,咱们明明是给部队帮忙,帮他们扫清障碍,收拾敌人。咱们做着正确的事,却要像逃犯一样东躲西藏,还不得不面对情报部的追查!”
他刚刚平缓的情绪又波动起来,手一下拍在桌子上,正在倒酒的老板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
“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没办法,毕竟身份特殊。”我压低声音说。
“不对,和这个没关系。”
“为什么?”
“上校从军几十年,战功赫赫,光明磊落,凭实力站到现在这个位置。到头来,不也是被那些小人百般刁难吗?他们根本不在乎‘无名’帮谁,只知道抱着那些规定,勾心斗角。无聊,太无聊。”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
想不到托卡尔平时一个热血男儿,也能有如此见地。和他一比,我感觉自己真是差了不少。
“酒,来了!”
老板把溢出泡沫的酒杯放在桌上,托卡尔接过来就灌了一大口。漏出来的酒顺着淌下来,他一抹嘴巴。
“什么‘狩猎美杜莎’?扯淡。就那些蛇,见一个杀一个,杀光就完事了,管他们有什么目的呢?”
托卡尔这不是气话,而是发自肺腑,我明白。
他的故乡是安洲大陆的小国【祖德拉】的一个小镇,那是个常年战火纷飞的国家。7岁的时候,小镇遭到恐怖分子袭击,三辆满载炸药的卡车,冲向了正在庆祝节日的人群。
这其中有托卡尔的父母,他就这样成了孤儿。
无处可去的托卡尔,被一帮趁火打劫的人贩子抓住,从祖德拉拐卖到【北冰国】。中途他逃了出来,还顺手救走了三个孩子,然后被我们呆过的那个孤儿院收容。
这样的经历,自然使他对恐怖分子,以及一切恶势力都充满仇恨,也就有了现在这样嫉恶如仇的性格。好几次执行任务时,他都不顾命令去杀人,恨不得将敌人斩尽杀绝。
但我们是军人,我们不能让个人情绪控制自己,影响任务。被仇恨支配的人,和恐怖分子没有区别。
这方面,我觉得我做得还可以。
“阿克亚,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做什么?”
托卡尔忽然问出一句。我一时愣住,稍微想了想。
“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就是这些吧。”
对一个士兵而言,这是最合理的结局,但托卡尔摇了摇头。
“在这干出点成绩,就会被人排挤,根本施展不开。这里不值得我卖命,总有一天我会离开。我要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
“那什么是你真正想做的?”
“我还不知道,但我早晚会知道的。”
我没有回答,喝着杯子里的果汁。
离开这里,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和那些过着和平生活的孩子不同,我们的童年是扭曲的,不正常的。
两年前,我们曾和上校一起,代表银翼军,到一家战后重建的中学参观慰问,就像当年上校到我们的孤儿院慰问那样。我们参观学生上课,出操,玩球,追逐,我看到他们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幸福的笑容。
这,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明明他们很快乐,我却越看越难受,我不知道这种感觉该如何表达。托卡尔告诉我这是嫉妒,也许吧,我的确有些嫉妒他们。
但每当我想到,我的工作就是保护他们的幸福时,心里又释然了许多。
所以,军队的生活就是我的全部。我能做的,就是追随上校,战斗下去。
*****
1420,我们回到基地。在基地的西门,正好看见有轿车停在门口。车门一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是莉莉。
她穿着和我们一样的军服,个子不高,圆脸明眸,细手细腿,给这身服装一个新的定义。下了车,她走到后备箱那,从里面吃力地拖出一个大旅行箱,然后关好车门,向司机摆摆手,车就开走了。
卫兵们认识她,用不着验身份,就放她进来。再往前走,就看到了我们。
“托卡尔,阿克亚,你们在等我啊,好高兴!”
这清脆悦耳,如银铃般的声音,时隔一年听起来依然是那么动听。她拖着旅行箱,脚步轻快,朝我们走来,短马尾上的蓝丝带随着头发左右摇摆。
托卡尔从莉莉手里接过旅行箱:“路上累了吧?”
“还好啦,”莉莉笑着说,抹了抹前额的头发,“一年不见了,上校还好吗?杰德先生呢?”
我说:“两个人都很好。”
托卡尔也说:“是啊,上校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忙到九点十点,精神头足着呢。杰德么,也是天天在我们耳边唠叨。”
莉莉又笑了起来。看着她的笑脸,我感觉说不出一个字。我们就这样并排走,一直来到上校的办公室。
莉莉站在上校面前,标准又有些顽皮地敬礼。
“莉莉·康斯坦丁,前来报到。”
“辛苦了,莉莉,”上校走过来说,“一会儿让他们两个帮你把行李收好。一年不见,又变漂亮了啊。”
“嘿嘿,上校也更精神了呢。”
“我可不行啦,前两天熬个夜,现在还没缓过来。”
上校自嘲地说着,又手扶额头。我敢说他的状况肯定比说的还严重不少。
又闲聊几句,上校说有事情和莉莉谈,让我和托卡尔出去,顺便把莉莉的把行李箱送进她的住处。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看到托卡尔的表情完全放松了,上午那股火气没了踪影。他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
“怎么了,阿克亚?快点走啊。”托卡尔催促着。
“你去吧,我还有点活没干完。”我说。
“那好,晚上食堂见。”
支开托卡尔,我转身走向另一侧的楼梯,从后门出了楼。我跑起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也许投身工作,能让我平静下来吧。
*****
1530,我把我能想到的活全都干完了,而且是用最快的速度,流下的汗让我心里舒服了些。
离晚饭时间还早,但我不想让自己静下来。这个时候室内靶场应该没有人,我就去活动一下吧。
与擅长近身战的托卡尔相比,我更侧重于射击训练。刚加入“无名”的时候,上校对我们进行了测试,他说我对枪的感觉更好,于是我便在射击上苦下工夫。
室内靶场的靶子通过机器操纵,可以随意调整动静,距离,速度和数量。大多数人喜欢选择20多米的距离,5到10个靶子的60速,最多也就是80速。我挑了两把点22的手枪,直接选了30米,15个靶子的100速。
训练开始的提示音一响,面前就有15个人形靶陆续飞过,它们顶多在我面前停留1秒,就会消失到墙壁中。
我先让这些靶子飞过去,观察移动路径。当它们再次出现时,两手同时举枪连续射击。
靶子一一被击中,定在原地。身边的显示屏很快亮出结果:头部9,胸口4,腹部2。
我皱了皱眉,这不是我应有的水平,动作不够果断。换做平时,13、14枪爆头完全没有问题。
“哇,真厉害,你的枪法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啊!”
身后忽然传来莉莉的声音,她鼓着掌走上前。我怔怔地看着她,刚才居然完全没察觉到。
莉莉在我胸前拍了一下,眉飞色舞。
“怎么样,神枪手,晚上一起出去吃点什么吧?”
是到卡托兰纳去吧?我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跟着莉莉走出靶场。这时我才看到,托卡尔站在外面。
也是,莉莉能找到我,肯定是因为托卡尔告诉了她。
“走吧阿克亚,今天咱们到外面去吃,算是给莉莉接风了。”
虽说是接风,毕竟还没到饭点,所以我们在镇上逛了起来。莉莉是第一次来阿尔法地区,这里风土人情让她产生了浓厚兴趣,像个好奇的旅游观光客,问这问那,托卡尔耐心地给她解释。
我发现原来托卡尔除了战斗以外,还懂很多其他的东西,而这个情况下我是插不上嘴的。
托卡尔高兴,莉莉高兴,我也很高兴。只是这喜悦的心情,总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包裹住,不能完全释放出来一样。
如鲠在喉,这个词用在这应该正合适。
一个多小时过去,昏黄的阳光铺在小镇里,天开始暗了,我们终于晃到了饭店门前。
托卡尔刚要进去,莉莉一把拉住了他,又对我说。
“这里还算亮堂,就在这合个影吧。”
“行,托卡尔呢?”
“当然没问题,我来照吧。”
于是托卡尔在左,我在右。莉莉站中间,拿出随身携带的相机递给托卡尔。托卡尔高高举起,镜头对准我们。
“凑过来,开心点,要开始啦。”
说着,莉莉自己先露出笑脸,摆了个胜利的手势。托卡尔也从容一笑。这对我来说,简直比跟特伦搏命还要困难。
调整半天,我也勉强笑了出来。
咔嚓——
回去之后,我把照片小心地放在衣柜里。莉莉笑容被锁定的瞬间真的很好看,过去我一直不知道,照片也能有如此打动人心的魅力。
至少从现在开始,我要给自己留下更多这样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