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在工棚外找了片空地,这下工地的奴隶们都没闲心干活了,纷纷朝两人看去。有大胆的,还靠近些看。
没有人鞭打他们,因为连监工都被吸引了目光。只有持枪的警察还保持警惕,却也不时瞟向那对峙的师徒。
毕竟,他们都是没法到现场看比赛的人,但很幸运地能欣赏到胜过比赛的对决。
一个是从容不迫,身手了得的剑士。一个是剑士的弟子,准备好倾泻满腔怒火的新一代战神。
凯恩空着的右手,慢慢举到眼前,攥成拳头,又轻轻搭在额头上。
他闭了会儿眼睛,让怒火不要那么旺盛,好唤回沉着的心境。
然后,目视面前的师傅。在他心里,那就是一个坎,一面墙。
今天,现在,这个时候,他要跨过这道坎,越过这面墙。
为的是给马克,给自己一个交代。
“比完赛还有这样的精气神,不错。”坎贝看着精神抖擞徒弟,赞许道。
“有说废话的工夫,不如赶紧过来受死吧。”凯恩站开脚步。
“非常好。”
急促的脚步声,标志着战斗的开始。
两人几乎同时冲向对方,十几米的距离被一气缩短。
*****
嘴虽然硬,但坎贝教的东西,凯恩一个字都没忘。他不停计算距离,在坎贝即将进入攻击范围前,迈了个稍显拉胯的大步,抢先拔刀。
“急什么!”
坎贝抬脚踹过去,“啪”,压住凯恩的手。再一用力,这刚拔出不到一半的刀就被按回了刀鞘。
玩笑般的动作,让凯恩不禁愣了神。
“可恶,少看不起人!”
“呵呵,有意思吧?”
被调戏的凯恩恼羞成怒,刀鞘横扫过去,坎贝漫不经心地后撤一步,刚好躲过刀鞘。
保持横扫的凯恩顺势转了个圈,趁着刀被自己挡住的瞬间,借助惯性,再次拔刀。
但坎贝看得清清楚楚,随即向左后转身,躲过凯恩横扫的同时,刀鞘从他的左腋下阴险刺出。
当——
凯恩急忙站住身子,刀鞘格挡。这一碰,他马上回想起后面的套路。
果然,背对凯恩的坎贝拔刀了,向右划个半圆,带着风声的刀刃,凶猛扫向身后的凯恩。
凯恩刚用刀挡下,坎贝立即左转身,像个风车一样,改从凯恩的左侧,直扑咽喉。
幸好凯恩提前往后翻身,但刀刃还是几乎擦着他的鼻子扫过去。站稳的凯恩赶紧摸了摸鼻子,还好,没掉。
“别放心得太早啊。”
坎贝收刀入鞘,左臂平举,手中刀鞘与之形成丁字形,对着凯恩,右手悬在左手肘上。
他碾着步子,慢慢逼近。
“切,又来这个。”
凯恩厌恶地咂舌,这是个他到最后也没学通的一个架势:立回。坎贝自称是根据拳法自创的。
平举的左臂,既能测量距离,又能防御对手的抢攻。如果对手想冲进怀里,则左手退右手进。两手交错之际,便是拔刀反击之时。
不行,绝不能打持久战。凯恩提醒着自己。坎贝的花招太多了,时间越久,自己出错的几率就越高,最后终将被一个致命的错误葬送。
既然技巧难以对抗,就只有用身体硬件打破僵局了。
凯恩放弃了拔刀式,先将刀抽出来。刀鞘在前,保护身体,刀刃在后,伺机待发。
当坎贝还有五米远时,凯恩来了个弹射起步,急速靠近!
立回虽然攻守兼备,却不能做到攻守同步。如果用刀鞘迎击,便会失去第一时间拔刀的机会。
而那就是凯恩唯一的机会:用刀鞘干扰坎贝的判断,再趁机出刀!
“嗬啊!”
面对来势汹汹的凯恩,坎贝马上做了一个在旁观者眼中,无关紧要的动作。
前进半步。
“唔!”
凯恩惊讶的表情一览无余。那个瞬间,他意识到了坎贝的计划。
原来,坎贝迈完步子的同时,虽然进入了凯恩的攻击范围,但凯恩脚步却刚刚抬起,还没到半空。
人在奔跑时,平衡本来就不稳。如果在脚不落地的情况下出刀,就更无法保持平衡,做出准确的攻击。
原本先发制人的凯恩,被坎贝的半步打乱了节奏,只能硬生生收住步子,右手挥刀而起。
但此时,坎贝的刀鞘里已经空无一物。
唰——
在观众眼里,只看到两人擦身而过,互换位置。坎贝把刀收回,从容转过身来,毫发无伤。
“啊!”
再看凯恩,左大腿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让他差点跪下。
他回头看时,那道坎似乎又深了几寸,那面墙好像又高了几分。
居然一瞬间在脚步上找到破绽,这就叫云泥之别吗?
凯恩咬着牙转过来,面对坎贝得意的笑脸。
“你已经走投无路了,凯恩。”
*****
比赛结束的时候,太阳刚刚释放完一天中最大的火力,准备收工了。酷热的拉尔维加,总算迎来一丝清凉。
入口外,贵宾们和沙兰一一道别,前往葛瑞特大酒店。那里专门迎接观看角斗赛的贵宾,也是沙兰名下的产业之一。贵宾们不用登记,只需把手里的黑票一亮,就有服务员领着他们去各自的房间。
舒伯勒兹没有去酒店,他觉得时间还充裕,打算带塔琳妮出去逛逛,看看景,这比角斗赛更适合她。
要是有不错的饭店,就连晚饭一并解决,他不喜欢在那酒店进餐。
“先去哪溜达溜达不?”
舒伯勒兹问塔琳妮,女孩好像没听到,只顾着呆望角斗场的入口。
“呐,舒伯勒兹先生,凯恩他……会怎么样呢?”
“既然拿了冠军,就可以选择离开或者留下,总之不用再干苦力了。”
“那他会离开吗?”
“应该是吧,他不就是为了自由参赛的么?不过,自由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女孩转过身,瞪着眼睛。
“为什么?”
舒伯勒兹靠在车上,抽起了烟。
“他是奴隶,想恢复正常生活,谈何容易?话说回来,什么对他来说才算是正常生活呢?”
一想到凯恩破破烂烂的布衣,被晒得黝黑的脸,还有因水分不足而干瘪的嘴唇,塔琳妮知道舒伯勒兹说的没错。
他是被父母卖到这的,回家……恐怕也是个艰难的选项吧。
女孩苦着脸思考,忽然灵光一闪,眼中充满期待。
“我有个想法。”
*****
围观的人心里五味杂陈。刚刚还精彩的对决,眨眼间就变成了闹剧。
腿伤让凯恩吃足了苦头。他把衣服撕掉一块,勒住伤口,坚持战斗。
可每打一会儿,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坎贝也很识趣地住手。等凯恩能动了,再胡闹似的把他打趴下。
所有人都明白,坎贝随时都能解决凯恩,他只是在玩。
一向体力充沛的凯恩,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什么叫疲惫。伤口火辣辣地疼,胸口发麻,气息怎么也喘不匀。
闹剧持续了几分钟,坎贝终于厌倦了。
“真让我失望,凯恩,你的斗志就只有这点程度啊。”
他摇着头,像个唠叨的阿姨,对着凯恩指指点点。
“还没……呼,呼,完……”
“嘴还挺硬,可你能站起来吗?”
不甘心的凯恩用刀支着身子,弯着腰。他现在没有倒地不起,已经是极限了。
坎贝笑呵呵地走过去,把刀鞘当教鞭,在凯恩的头上肆意敲打。
“唉,看来你父母做的也没错。这么没骨气的废物,还是早点卖钱,补贴点家用好。说不定你前脚离开家门,他们就开心地数着钱呢吧?”
“……你给我……”
“爱德华也是瞎了眼,哈斯塔更是个冤大头。这么个玩意花了那么多钱。我很好奇你在爱德华家里怎么活下来的?是不是他良心发现了,啊?”
“……闭嘴……”
“算啦,你今天好歹也是角斗场的冠军。给你个面子,算你赢了怎么样?赶紧走吧,这地方不适合你。其实你更适合一些……”
“我叫你闭嘴!!!!”
早把双拳攥紧的凯恩,手指嵌进了肉里,牙齿咬出了血。
积压许久的怒火彻底迸发,斗志燃烧到了极点。
手里的刀仿佛与之呼应一般,刀鞘上原本模糊的血红光,急剧扩大,加深,不停跳动,像燃烧的怒火。
“火焰”逐渐爬上凯恩的手臂,继而占领了他的全身。
炽热的感觉,和他融为一体,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凯恩不知道他的双眼已经变得血红,也没有看到人们惊慌失措的样子。
他的眼里,只有敌人!
“坎——贝——!!!”
一声宣战布告后,凯恩的步伐恢复了速度。不,明显比之前要快数倍。腿伤俨然成了摆设。
舞动烈焰的刀锋席卷着灰尘,直扑坎贝。
坎贝竟然反应慢了。凯恩在面前拔刀的时候,他只能用刀鞘招架。
“唔哦哦!!”
不给坎贝调整姿势的机会,凯恩的刀随着他的吼声,砍,刺,劈,雨点般挥出,如同密不透风的网。
速度、力道都增加了几个档次。一连串攻击打得坎贝毫无还手之力,只得不停后退招架。
两人一路绝尘,兵刃对撞,响个不停。
不过坎贝还能顶住。他坚持一阵,终于等到了机会。
在凯恩正面劈砍时,他迅速伸出刀鞘,提前将这一击挡在半空中,右手提刀跟上,横扫凯恩的腰。
他确信这招可以打断凯恩连绵不绝的攻势,让自己重新掌握主动权。
但凯恩看穿了这个动作。在刀被挡住的瞬间,立即收回向左一挥,截住了坎贝的刀。
这个动作几乎和坎贝的动作同步完成,根本不是人类能有的反应速度。不等坎贝回过神来,凯恩右脚重踏一步,肩膀猛撞过去。
“唔!”
失去平衡的坎贝向后栽去,眼看着凯恩的刀自下而上袭来,他仓促格挡。
咔嚓一声,手中的刀被砍成两半!
连惊讶的时间也没有,那猩红的刀刃,化作血盆大口,咬向他的咽喉!
“嗬啊啊啊——!!!”
“和我一样呢……”
“!”
塔琳妮的话在凯恩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像一针镇定剂,让这头野兽不可思议地冷静了下来。
愤怒的嘶吼,挥刀的呼啸,并没有带来血红的颜色。
围观的人表情凝固了。利刃在距离坎贝咽喉一厘米左右的位置停住。
这场景,就和坎贝在道场里挥刀质问凯恩时一样,只不过两人换了位置。
血红色的光芒,逐渐变淡,消失。刀鞘和刀身,连同凯恩的眼睛都恢复了原来的颜色。
西沉太阳下,一个人赤手空拳,一个人平举着刀,纹丝不动,似两尊雕像。
坎贝望着凯恩的脸,欣慰一笑。
“我说的没错吧?要想放过敌人一马,就要先学会将敌人斩杀。”
理智慢慢回到凯恩的脑中,他的胳膊颓然落下。
然后,他多少明白了坎贝的用心。
如果自己任由怒火支配,挥出这一刀,留下的必将是更加巨大的创伤。
“我这算是,毕业了吗?”
“是啊,毕业了。现在,你能控制自己的刀,控制自己的愤怒。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的了,你走吧。”
凯恩望着师傅的脸,它似乎不再丑恶,正变得慈祥,变得满足。
立了半晌,他默默从坎贝身边走过。几步之后,又转过身来。
“我憎恨你,毫无疑问。但是,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所以……”
他弯下腰,向坎贝深鞠一躬。
“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教导!永别了,恩师!”
留下最后的话,凯恩大步流星,在人群的目送下走远。
坎贝没看到凯恩鞠躬的样子,有那些话就足够了。是的,足够了。
他把一切传授给了凯恩,凯恩很好地保存下来,一如另一个自己的诞生。他感到无上的喜悦和满足。
“永别了,小子。我把你带进这个残酷的世界,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
离开工地的凯恩,走不多远,便汗如雨下。腿实在迈不动,只好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
他望着手中的刀。刀鞘还是那天看到的银白色,偶尔隐约泛起血红的光。
手还在发热,肌肉还在抖动,身体没有丝毫力气。刚才那股斗志,还有那无可名状的亢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时候,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发动机的声音从他身后靠近,越野车停在他身旁。凯恩费力地抬起头,正看到一个女孩迫不及待地跳下车,跑到凯恩面前。
“可算找到你了。”
“塔琳妮?”
塔琳妮一阵小开心:“哇,居然记住我的名字了?”
“我对见过的人都有些印象。”
“还有这本事?嗯,可以加个分。”
评头论足的塔琳妮很快看到了凯恩挂彩的腿,连忙蹲下去。
“你受伤了?”
“没事,还能走路。”
“但是,你想好以后怎么办了吗?”
凯恩想过如何离开拉尔维加,兜里那些钱足够。可之后该去哪,他还真没什么想法。
他想过回家,却又不想回家,只得沉默不语。
“既然没想法,你就跟我走吧。”塔琳妮趁机说。
“跟你走?
“嗯,你来当我的保镖!”
凯恩看了看越野车,还有从车上下来的两个健硕的士兵。
“你有保镖吧?”
“有是有,但是……”
女孩抿着嘴,皱着眉,好像谎话被戳穿一样的尴尬。
“啊!不管了!总之你必须跟我走!就这么定了!”
她一指凯恩,语气不容置疑。真是个怪胎,凯恩想。
不过某种意义上,这女孩救了自己一次。那个时候,要不是她的话,恐怕自己也不会恢复正常。
从这开始新的生活,听起来也不错。
“那就,打扰了。”
*****
心满意足的坎贝,拿着空空如也的刀鞘,回到自己的车那。这刀鞘他要留着,看到它,就看到了凯恩。
他手扶在车门上,又放下去。
“你也来了啊。”他向后看去。
“嗯,还看了你的最后一课。”
走过来的舒伯勒兹朝坎贝招招手,目光落在刀鞘上。
“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
坎贝把刀鞘在舒伯勒兹眼前晃晃,像是炫耀。
“那小子是个奇才,做到了我当年没做到的事,超越我也只是时间问题吧。”
“【泣血】就送给他了?”
“是啊,他也很喜欢。怎么,你好像很担心的样子?”
“因为你说过,当年你没能驾驭泣血,错杀了师傅,不得不逃亡。现在交给那小子,我担心他……”
“我过去,一直在害怕,但他没问题的。”
坎贝肯定地回答着,如释重负。
二十多年,他带着泣血,带着杀死师傅的愧疚,带着对泣血的恐惧,一路走过来。
他早有如此打算。更换身份,重现场景,让自己的徒弟来审判自己。
现在,这些终于都能放下了。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舒伯勒兹问道。
“偷偷回老家一趟,吊唁师傅。然后找个地方安静过日子。”坎贝回答,钻进驾驶席。
“那你的爱徒,我就收下了。小公主好像挺相中他。”
“呵呵,可以。我没法教他的东西,你们一定能。”
隔着车门,两人互相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