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立言的脑子里都萦绕着六叔的那句极度夸张的“要出大事啦”。叔父辈之间的故事,他从小也略有耳闻,六叔与三叔从来不睦,具体为了什么没人提起过,但是此次三叔荣归故里,六叔却不曾露面,就让立言的心里满是疑惑。看来传言非虚啊。昨晚,六叔神态慌张,却神速恢复了镇定,将东西胡乱包包好,塞到床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逼着立言赶快回家,立言就猜到这事不简单。无论如何他要知道原委。
立言感觉到,这东西象是一颗炸弹,随着突然衣锦还乡的汪显仁一起,不可逆转地,要炸在这与世无争的水乡徽州了。
素玉趴着窗户,从缝隙中看着屋里的立言,暗暗发笑。
自立言回到家里以来,已经被锁在屋里十余天了。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立言只能不断地捏小泥人玩,而不知不觉中,竟捏得越来越象素玉。
“我来跟你告别的。”
立言扑到窗户前,恨不得整张脸贴在窗户上。
“你要去京城了?你要去京城了?素玉素玉!”
素玉被他急切的态度吓了一跳,怯怯地点了点头。
“你爹不是告老还乡了吗,为什么还去京城,为什么还去京城?”立言只觉得心里的羡慕和渴望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在他的心里不断地剐蹭,刀尖划过的地方渗出鲜血,却又流不出去,在伤口凝成了血痂,捂得燥热难耐。
“我……我是陪爹爹去京城面见圣上的,爹爹从南洋弄来了一棵珍贵的紫檀木,要进贡给皇上,带我去陪着爹爹。我还会回来的。”
“你不会回来了对不对,素玉,你去了京城就不会回来了对不对,你爹在京城给你觅了好夫婿,你就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立言心里的慌张死死顶住了他的喉咙,他隔着窗户抓着素玉纤细的手指,像是抓着某种随时会飞走的渴盼和期待。只要这么一放手,就没了。
他知道素玉一走,再也没有人理会他关于京城的梦,再也没有人在阳光炙烤的荷塘边陪他枯坐,再也没有人如此活泼地活在他不切实际的梦里。哪怕是素玉什么都不做,只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亮着她精致的小鞋和满身的绫罗绸缎,他似乎就能感受到,自己那遥不可及的梦想原来真的可以在一个人的身上实现。而现在,素玉飞得更远了,飞到他难以企及的梦想里去了。立言觉得自己象溺水的人,看着救命的稻草,越飘越远。
素玉随着车队,天不亮就上了路。汪显仁有事要留在黟县处理,所以先遣车队将素玉送走。立言没有起来,借着头疼沉沉睡去。倒是单恋素玉的哑巴汪立德十八相送,生生跑了十几里的路,由汪显仁差人下来驱赶了好几次,还是不舍得离去。
素玉在车上一步三回头,心里对这个儿时的玩伴哥哥是一万个舍不得,只得眼泪汪汪地看着父亲。
“爹爹,我们才回来多久啊就要离开,我们还会回来吗?”
汪显仁透过马车缝瞄了一眼黝黑健壮,跑得满脸通红,几近虚脱的立德,叹了口气道:“孩子是个好孩子,可惜是个哑巴。素玉,别看了,你的路,还长着呢。”
素玉到底是个小丫头,哪里知道父亲在说什么,低着头默默流泪,嘟囔着:“可是我也舍不得立言。”
汪显仁狐疑地看着女儿,问道:“汪立言?”
素玉点点头,又滴下一滴眼泪来。
汪显仁呵呵一笑,“他怎么没来送你?”
素玉哭着又笑了起来,眼前又浮现了立言那狡黠的笑容,她的鼻涕吹了一个可爱的泡泡,道:“他,他被他爹,关禁闭了。”
汪显仁笑着说:“丫头,如果他真的舍不得你,会来京城找你的。”
素玉期待地看着父亲,问道:“真的吗?”
汪显仁叹了口气,笑道:“如果他也舍不得你,他会来得及的。”
素玉问道:“什么来得及?”
汪显仁笑笑没再说话,探头出窗外,挥手往窗外扔了一锭银子,示意立德不要再跟了,赶快回去。
立德追逐素玉的路被汪显仁那锭寒光闪闪的银子,拦腰截断了。他站在银子前面,蹲下来,失声痛哭。
听村里人说,等汪显仁送走素玉策马回来时,他还跪在那里。
立德回到家里,三四天都失魂落魄,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倒是父亲,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样哼着小曲上着工,东家跑完跑西家,院子里也如常堆满了缺胳膊断腿的桌椅板凳。唯一不同的是,平日里欢声笑语的院子,失去了两只聒噪的小鸟。立言早在素玉走的当天,就揣着包裹,长住到了六叔家里。
说是家,又怎么能算是一个家,除了酒瓶子,唯一和六叔作伴的,就是那个黄绸子包裹里那块不知道来龙去脉的石头疙瘩了。
徽州人家的水,是顺着村子进的,徽州人家的性子,也是顺着毛儿捋的。立言遭了素玉一家浩浩荡荡上京城这一激,就像是抽了魂儿的公鸡,蔫着脑袋往六叔那片竹林子里一扎,几个月都没出来,他怕丢人,怕街上的人都知道他汪立言的一事无成,怕被人指着鼻子笑明明是汪显仁的本家侄子,却连他家的马屁股都摸不着,尽管,忙碌的日子里,人们连自己的事情都顾不完整,根本没有人去在乎一个毛头小子那涨出胸腔的热血和嫉妒。
这天刚吃完晚饭,六叔在村子里的相好逮着自家丈夫出城做活的当口儿过来了,天色刚蒙上一层焦灰,她便揣在丰挺的胸衣里,左右手交互裹着一个布包,猫着身子进了屋。一进屋,也不避着立言,揽着六叔被酒水浸润得通红酸臭的大脸盘子,就是一通胡啃,立言偷看到,她就快贴到六叔的嘴巴上了。
六叔回头对床上嗑着瓜子的立言说:“臭小子,你不是想吃糖葫芦吗,给你钱,自个儿去村头买去。”
立言接了钱,把手心里捏着的一把瓜子喜滋滋地放回盘子里,拍拍屁股起身就要走。
“买完糖葫芦,去老王叔家给我打壶酒。”
“老王叔家在村西头!我们在村东头,你别支唤我跑腿!”立言没好气地接过六叔递过来的碎银子,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量面前这个丰乳肥臀的庄稼女人。她用胸衣很随便地裹着,快要涨到脖子下面去了。她的圆脸盘子漆黑,大眼珠子同样漆黑,但是又不同样黑,眼珠子分明黑得发亮,闪着一种说不上来,让人心痒痒的光芒。而圆脸则黑得发红,两片肥嫩的嘴唇,嘴巴轻轻张着,牙齿极白。她的嗓子里不时发出清喉咙的声音,立言听得出这是她的老毛病了,咳咳,咳咳。但是今儿似乎刻意压低,偷偷摸摸地在和不争气的嗓子斗争。她清嗓子的声音哑哑的,透着一丝喷薄的情欲,尽管她努力表现得正常,立言还是觉得她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憋着一泡屎一样奇怪。
立言不情愿地拽了墙上挂着的酒葫芦,拿桌上的抹布随意擦了擦,就出了门。出门没个十来步,寒风打着卷儿从北边掠了过来。他打了个寒颤,心里算计开了。不拿大衣了吧,没几步,顶顶,再不去卖糖葫芦的可收摊了。呀,可真冷。回去拿吧,白瞎了这十几步,我这么懒,不能吃亏的。
待立言准备敲门的时候,他听到房间里面,那个大脸盘子哭起来了。
“你不是答应我今天问羊蹄子的嘛!怎么又这样哄我!敢情你一直都在骗我是不,就是骗我进你被窝子,就是把我当傻子,当疯子,当窑里的婊子!”
立言吃了一惊,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素玉和他提过一次,在陕北做买卖的时候,她随爹爹住过一个罗子山乡,人们都不住在房子里,住在土里挖出的山洞里,叫做窑子。可是婊子是什么,估摸着是窑子里面的负责人吧。这个女人也知道窑子,想必也是见多识广的,起初还以为她就是普通的种地女人呢。看来每个人都不能光看长相。立言听着墙角,感觉备受鼓舞。每一个靠近见多识广的人的机会,他都不能错过。
“你别叫唤……你别叫唤,我的心肝大宝贝……”立言听到六叔好像是过去拿什么东西堵了她的嘴,她支吾着挣扎,没一会儿又不挣扎了,发出啧啧的砸巴声。
“唔,你别给我来这个,你给我撒开,你放手……”
“我的乖乖,你听我的没错,这一时半会还走不了……”
“你放你娘的青天白日屁!你说,你给我说说,你在这里,有什么留恋的?人家姓汪,你他妈的也姓汪,人家穿红的,戴绿的,撒着银子去京城,你呢,你连饭都吃不上,放屁都舍不得用劲,你留恋个什么?过了会昌乡,麦子都姓汪,半个黟县都是你们老汪家的家产,你落了个什么?你三哥你四哥,还有你死鬼大哥,放个屁比这条命都金贵!你还死守着你这破茅草屋吗?我多不容易啊……我连这个都带来了,你说你不跟我走……你要我怎么活……”
女人说着说着,似乎已经到了该哭的节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立言听得出,这一声半是委屈,半是泄愤,没个几年的历史沉淀,哭不出这个调门来。想必她是受了六叔的委屈的。
六叔似乎把什么东西珍而重之地塞进女人怀里了,之所以说郑而重之,是因为两人都突然保持了片刻的沉默。
“你什么意思你,汪谨成!你就没想过带我走是不是,我跟你的事,我当家的已经知道了,他说等这单生意做完回来再说,你不带我走,我还不如直接跳月塘里死了算了,横竖我回去,也逃不了他的毒打!”
透过窗沿,立言看到女人怀里支棱着的一个小包,里面好像有厚厚的一叠银票,看起来不少。
“翠萍,你听我说,我发誓,我就你一个人,我心里脑子里就你一个人,真的,我睡觉都搂着冬瓜,你看嘛,在床上,就像你那大屁股,你听我说,没错真的,我心里只有你。”
“你少给我放屁,那为什么不走,我没办法了,他回来一定打死我的。你也没得跑。他是不敢动你们汪家,但是狗急跳墙,我把他的钱都偷来了,他肯定会下死手的。”女人说着,声音变得尖细起来,有些颤颤巍巍。
“我前天去找羊蹄子了,他说过几天有一批茶叶要送到江西去,可以想办法把我们藏到押货的马车上去。可是……”
“可是什么?”
“昨天夜里,我和立言在竹林里,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